茨威格:《伟大的悲剧》
1912年1月16日这一天,斯科特一行清晨启程,出发得比平时更早,为的是能早一点看到无比美丽的秘密。焦急的心情把他们早早地从自己的睡袋中了出来。到中午,这五个坚持不懈的人已走了14公里。他们热情高涨地行走在荒无人迹的白色雪原上,因为现在再也不可能达不到目的地了,为人类所作的决定性的业绩几乎已经完成。可是突然之间,伙伴之一的鲍尔斯变得不安起来。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无垠雪地上的一个小小的黑点。他不敢把自己的猜想说出来:可能已经有人在这里树立了一个路标。但现在其他的人也都可怕地想到了这一点。他们的心在战栗,只不过还想尽量安慰自己罢了就像鲁滨孙在荒岛上发现陌生人的脚印时竭力想把它看作是自己的脚印一样。其实,他们心中早已明白:以阿蒙森为首的挪威人已在他们之先到过这里了。 没过多久,他们发现雪地上插着一根滑雪杆,上面绑着一面黑旗,周围是他人扎过营地的残迹滑雪板的痕迹和许多狗的足迹。在这严酷的事实面前也就不必再怀疑:阿蒙森在这里扎过营地了。千万年来人迹未至,或者说,太古以来从未被世人瞧见过的地球的南极点竟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即一个月内两次被人发现,这是人类历史上闻所未闻、最不可思议的事。而他们恰恰是第二批到达的人,他们仅仅迟到了一个月。虽然昔日逝去的光阴数以几百万个月计,但现在迟到的这一个月,却显得太晚太晚了对人类来说,第一个到达者拥有一切,第二个到达者什么也不是。一切努力成了徒劳,历尽千辛万苦显得十分可笑,几星期、几个月、几年的希望简直可以说是癫狂。“历尽千辛万苦,无尽的痛苦烦恼,风餐露宿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这些梦想,可现在这些梦想全完了。”斯科特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泪水从他们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尽管精疲力竭,这天晚上他们还是夜不成眠。他们像被判了刑似的失去希望,闷闷不乐地继续走着那一段到极点去的最后路程,而他们原先想的是:欢呼着冲向那里。他们谁也不想安慰别人,只是默默地拖着自己的脚步往前走。
1月18日,斯科特海军上校和他的四名伙伴到达极点。由于他已不再是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所以这里的一切并没有使他觉得十分耀眼。他只用冷漠的眼睛看了看这块伤心的地方。“这里看不到任何东西,和前几天令人毛骨悚然的单调没有任何区别。”这就是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关于极点的全部描写。
他们在那里发现的惟一不寻常的东西,不是由自然界造成的,而是由角逐的对手造成的,那就是飘扬着挪威国旗的阿蒙森的帐篷。挪威国旗耀武扬威、洋洋得意地在这被人类冲破的堡垒上猎猎作响。它的占领者还在这里留下一封信,等待着这个不相识的第二名的到来,他相信这第二名一定会随他之后到达这里,所以他请他把那封信带给挪威的哈康国王。
斯科特接受了这项任务,他要忠实地去履行这一最冷酷无情的职责:在世界面前为另一个人完成的业绩作证,而这一事业正是他自己所热烈追求的。
他们怏怏不乐地在阿蒙森的胜利旗帜旁边插上英国国旗一面姗姗来迟的“联合王国的国旗”,然后离开了这块“辜负了他们雄心壮志”的地方。在他们身后刮来凛冽的寒风。斯科特怀着不祥的预感在日记中写道:“回去的路使我感到非常可怕。” 回来的路程危险增加了十倍,在前往极点的途中只要遵循罗盘的指引,而现在他们还必须顺着自己原来的足迹走去,在几个星期的行程中必须小心翼翼,绝对不能偏离自己原来的脚印,以免错过事先设置的贮藏点在那里储存着他们的食物、衣服和凝聚着热量的几加仑煤油。但是漫天大雪封住了他们的眼睛,使他们每走一步都忧心忡忡,因为一旦偏离方向,错过了贮藏点,无异于直接走向死亡。况且他们体内已缺乏那种初来时的充沛精力,因为那时候丰富的营养所含有的化学能和南极之家的温暖营房都给他们带来了力量。
当初,他们一想到自己所进行的探险是人类的不朽事业时,就有超人的力量。而现在,他们仅仅是为了使自己的皮肤不受损伤、为了自己终将死去的肉体的生存、为了没有任何光彩的回家而斗争。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与其说盼望着回家,毋宁说更害怕回家。
阅读那几天的日记是可怕的。
天气变得愈来愈恶劣,寒季比平常来得更早。他们鞋底下的白雪由软变硬,结成厚厚的冰凌,踩上去就像踩在三角钉上一样,每走一步都要粘住鞋,刺骨的寒冷吞噬着他们已经疲惫不堪的躯体。他们往往一连几天畏缩不前,走错路,每当他们到达一个贮藏点时,就稍稍高兴一阵,日记的字里行间重新闪现出信心的火焰。在阴森森的一片寂寞之中,始终只有这么几个人在行走,他们的英雄气概不能不令人钦佩。最能证明这一点的莫过于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博士,在离死只有寸步之遥的时候,他还在继续进行着自己的科学观察。他的雪橇上,除了一切必需的载重外,还拖着16公斤的珍贵岩石样品。
然而,人的勇气终于渐渐地被大自然的巨大威力所销蚀。这里的自然界是冷酷无情的,千万年来积聚的力量能使它像精灵似的召唤来寒冷、冰冻、飞雪、风暴使用这一切足以毁灭人的法术来对付这五个鲁莽大胆的勇敢者。他们的脚早已冻烂。食物的定量愈来愈少,一天只能吃一顿热餐,由于热量不够,他们的身体已变得非常虚弱。 一天,伙伴们可怕地发觉,他们中间最身强力壮的埃文斯突然精神失常。他站在一边不走了,嘴里念念有词,不停地抱怨着他们所受的种种苦难有的是真的,有的是他的幻觉。从他语无伦次的话里,他们终于明白,这个苦命的人由于摔了一跤或者由于巨大的痛苦已经疯了。对他怎么办?把他抛弃在这没有生命的冰原上?不。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必须毫不迟疑地迅速赶到下一个贮藏点,要不然……从日记里看不出斯科特究竟打算怎么办。
2月17日夜里1点钟,这位不幸的英国海军军士死去了。那一天他们刚刚走到“屠宰场营地”,重新找到了上个月屠宰的矮种马,第一次吃上比较丰盛的一餐。
现在只有四个人继续走路了,但灾难又降临到头上。下一个贮藏点带来的是新的痛苦和失望。储存在这里的煤油太少了,他们必须精打细算地使用这最为必需的用品燃料,他们必须尽量节省热能,而热能恰恰是他们防御严寒的惟一武器。冰冷的黑夜,周围是呼啸不停的暴风雪,他们胆怯地睁着眼睛不能入睡,他们几乎再也没有力气把毡鞋的底翻过来。但他们必须继续拖着身子往前走,他们中间的奥茨已经在用冻掉了脚趾的脚板行走。风刮得比任何时候都厉害。
3月2日,他们到了下一个贮藏点,但再次使他们感到可怕的绝望:那里储存的燃料又是非常之少。
现在他们真是惊慌到了极点。从日记中,人们可以觉察到斯科特如何尽量掩饰着自己的恐惧,但从强制的镇静中还是一再迸发出绝望的厉叫:“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或者“上帝保佑呀!我们再也忍受不住这种劳累了”,或者“我们的戏将要悲惨地结束”。最后,终于出现了可怕的自白:“惟愿上帝保佑我们吧!我们现在已很难期望人的帮助了。”不过,他们还是拖着疲惫的身子,咬紧牙关,绝望地继续向前走呀,走呀。奥茨越来越走不动了,越来越成为朋友们的负担,而不再是什么帮手。一天中午,气温达到零下40摄氏度,他们不得不放慢走路的速度,不幸的奥茨不仅感觉到,而且心里也明白,这样下去,他会给朋友们带来厄运,于是作好了最后的准备。他向负责科学研究的威尔逊要了十片吗啡,以便在必要时加快结束自己。他们陪着这个病人又艰难地走了一天路程。然后这个不幸的人自己要求他们将他留在睡袋里,把自己的命运和他们的命运分开来。但他们坚决拒绝了这个主意,尽管他们都清楚,这样做无疑会减轻大家的负担。于是病人只好用冻伤了的双腿踉踉跄跄地又走了若干公里,一直走到夜宿的营地。他和他们一起睡到第二天早晨。清早起来,他们朝外一看,外面是狂吼怒号的暴风雪。 奥茨突然站起身来,对朋友们说:“我要到外边去走走,可能要多呆一些时候。”其余的人不禁战栗起来。谁都知道,在这种天气下到外面去走一圈意味着什么。但是谁也不敢说一句阻拦他的话,也没有一个人敢伸出手去向他握别。他们大家只是怀着敬畏的心情感觉到:劳伦斯•奥茨这个英国皇家禁卫军的骑兵上尉正像一个英雄似的向死神走去。
现在只有三个疲惫、羸弱的人吃力地拖着自己的脚步,穿过那茫茫无际、像铁一般坚硬的冰雪荒原。他们疲倦已极,已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是靠着迷迷糊糊的直觉支撑着身体,迈着蹒跚的步履。天气变得愈来愈可怕,每到一个贮藏点,迎接他们的是新的绝望,好像故意捉弄他们似的,只留下极少的煤油,即热能。
3月21日,他们离下一个贮藏点只有20公里了。但暴风雪刮得异常凶猛,好像要人的性命似的,使他们无法离开帐篷。每天晚上他们都希望第二天能到达目的地,可是到了第二天,除了吃掉一天的口粮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第二个明天。他们的燃料已经告罄,而温度计却指在零下40摄氏度。任何希望都破灭了。他们现在只能在两种死法中间进行选择:是饿死还是冻死。四周是白茫茫的原始世界,三个人在小小的帐篷里同注定的死亡进行了八天的斗争。
3月29日,他们知道再也不会有任何奇迹能拯救他们了,于是决定不再迈步向厄运走去,而是骄傲地在帐篷里等待死神的来临,不管还要忍受怎样的痛苦。他们爬进各自的睡袋,却始终没有向世界哀叹过一声自己最后遭遇到的种种苦难。
凶猛的暴风雪像狂人似的袭击着薄薄的帐篷,死神正在悄悄地走来,就在这样的时刻,斯科特海军上校回想起了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因为只有在这种从未被人声冲破过的极度寂静之中、他才会悲壮地意识到自己对祖国、对全人类的亲密情谊。但是在这白雪皑皑的荒漠上,只有心中的海市蜃楼,它召来那些由于爱情、忠诚和友谊曾经同他有过联系的各种人的形象,他给所有这些人留下了话。斯科特海军上校在他行将死去的时刻,用冻僵的手指给他所爱的一切人写了书信。
斯科特海军上校的日记一直记到他生命的最后一息,记到他的手指完全冻住,笔从僵硬的手中滑下来为止。他希望以后会有人在他的尸体旁发现这些能证明他和英国民族勇气的日记,正是这种希望使他能用超人的毅力把日记写到最后一刻。最后一篇日记是他用已经冻伤的手指哆哆嗦嗦写下的愿望:“请把这本日记送到我的妻子手中!”但他随后又悲伤地、坚决地划去了“我的妻子”这几个字,在它们上面补写了可怕的“我的遗孀”。
住在基地木板屋里的伙伴们等待了好几个星期,起初充满信心,接着有点忧虑,最后终于愈来愈不安。他们曾两次派出营救队去接应,但是恶劣的天气又把他们挡了回来。一直到南极的春天到来之际,10月29日,一支探险队才出发,至少要去找到那几位英雄的尸体。11月12日,他们到达那个帐篷,发现英雄们的尸体已冻僵在睡袋里,死去的斯科特还像亲兄弟似的搂着威尔逊。他们找到了那些书信和文件,并且为那几个悲惨死去的英雄们垒了一个石墓。在堆满白雪的墓顶上竖着一个简陋的黑色十字架。
在英国国家主教堂里,国王跪下来悼念这几位英雄。
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厄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伟大的悲剧 3月4日,午餐时间,我们现在的确处境困难,但还没有一个人沮丧泄气,至少我们外表上还保持着良好的士气,但当雪橇停滞在某些雪波面纹上时,每个人的心都会猛地一沉。现在的温度是零下20度,有所好转,我们感觉舒服多了,但是更冷的寒潮马上就将来临。我担心奥茨又要饱受其苦了。上帝,帮帮我们。我们现在对于来人援助已没有太多指望了,只期望在下一个补给站的食物能多一些,如果那里的油料也短缺的话,那可真是太糟糕了。我们能够到达那里吗?其实只有很短一段距离了,如果不是威尔逊和鲍尔斯始终士气高昂地克服着困难,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星期一,3月5日,午饭时间。真遗憾,情况在恶化。昨天下午我们遇到一阵斜向刮来的风,持续了35个小时,上午的行军并不太好,只走了3?5英里,全天走了8?9英里多。我们喝了杯可可,吃了些有点发硬的肉糜,然后上床睡觉。奥茨的脚的状况依然很差,昨天晚上有一只脚肿得很高,今天上午他只能一瘸一拐地走。和昨晚一样,吃过肉糜喝过茶后我们开始行军——我们以这种方式来假装很喜欢吃肉糜。上午有一段路面状况稍好一些,我们走了5小时,雪橇翻了两次,我们徒步拖运,走了5?5英里,我们谁也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低温,而低温对威尔逊的影响最大,这主要是因为他总是牺牲自己的体温去为奥茨暖脚。我们无法互相帮助,每个人能照顾好自己就已经算不错了。我们所有人在帐篷里时总是十分振奋的,以保持一种良好的精神状态去面对生命中从未遇到过的长时间的拖运工作,但的确是太困难了,我们感觉进展十分缓慢。我们在帐篷里谈论各种话题,但现在对于食物已不再多说了,因为我们决定冒险按全额进行食物配给。在这个时候,我们无法饿着肚子前进。
星期二,3月6日,午餐时间。昨天下午,在风的帮助下我们略有起色,全天完成了9?5英里,距补给站还有27英里。但今天上午情况又变得糟糕起来。夜里天气很暖和,我在旅程中第一次睡过头了一个小时,然后我们缓慢地穿上鞋袜,随后拼尽全力地进行拖运,但我们每小时连1英里都走不到。随后,天气变得阴暗,我们三次解下挽绳去寻找轨迹。结果,在午前走了不到3?5英里。现在太阳高照,风已息了。可怜的奥茨无法进行拖运,在我们去寻找轨迹时他就坐在雪橇上——他其实非常坚忍,因为他的脚肯定疼得非常厉害。他从不抱怨,在帐篷中愈发地沉默。我们现在尝试着用酒精灯代替煤油灯,以便在油料耗尽之时使用。 昨天我们只行进了6?5英里。今天上午我们用了4个小时只走了4英里多路程,我们现在距补给点还有16英里。如果在那里只有正常数量的补给品,而路况继续像目前这样,那我们可能会到达下一个补给站(胡珀山脉,72英里),但不能抵达囤仓补给站。我们迫切希望狗拉雪橇分队已经到了胡珀山脉,那样的话我们可能会闯过难关。如果油料继续缺乏下去,我们的希望就很渺茫了,考虑到我们目前所进行的繁重体力劳动,我们的状态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只是可怜的奥茨正面临步步逼近的危机。我们现在只有好好地吃到食物才能维持行进。今天上午没有风。阳光明媚,石标堆清晰可见。
星期四,3月8日,午餐时间。上午的情况越来越糟,奥茨的左脚再也坚持不下去了,穿鞋袜时非常费力。威尔逊的脚现在也有了麻烦,这主要是因为他给予其他人的帮助太多了。我们今天上午完成了4?5英里,现在距补给点还有8?5英里——距离很短,连这点路程也给我们带来了困难真是有些荒缪,但是在这样的路面上,我们连正常行军速度的一半都达不到,而且还要付出双倍的精力和努力。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我们能在补给站里找到些什么,如果狗拉雪橇分队已经去过了补给站。那么我们可能会再行进较长的一段距离,但如果再出现油料短缺,那就真的只有上帝才能帮得了我们了。不管从哪个角度看,我们目前的境况都十分危急。
星期六,3月10日,每况愈下。奥茨的脚更糟了。他士气低落,肯定已经知道自己挺不过去了。他问威尔逊今天上午自己是否还有机会参加行军。比尔当然只能说不知道。从事实出发,他真的没有机会了。如果他现在垮下去我们离开了他,我真怀疑我们是否能渡过难关。天气状况恶劣,我们的各种装备敷上了越来越多的冰,很难处理……
昨天我们行进到了胡珀山脉的补给站。略感安慰。在那里,我们所需的补给并未得以充分补充。我不知道该责怪谁,狗拉雪橇分队显然没有抵达这里。我猜想米尔勒斯的返家之旅也一定很糟糕。
今天早上吃早饭时,一片寂静,但当我们拔营出发时从西北偏北的方向刮来了风,风力迅速上升。行进了半个小时之后,我们谁都无法继续在这样的状况下坚持下去了,我们被迫扎营,在风雪激荡的营地中度过一天中其余的时光。
星期日,3月11日。蒂图斯•奥茨已非常接近他生命的终点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这一点。只有上帝知道我们或者是他该做些什么。早饭后,我们讨论了目前的情况。他是一个勇敢的家伙,清楚目前的处境,但他事实上是在向我们征询意见。除了敦促他尽可能向前行进外我们别的什么都不能说。讨论得出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实际上是我命令由威尔逊掌控终结我们困境的方式,这样我们中的任何人都可以知道在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之时该怎样去做。我们把所有药品都搜罗了出来。共有30片鸦片药片,给奥茨留了一支吗啡,这就是我们故事的悲剧性的一面。
当我们今早启程时,天完全阴暗下来。我们看不清东西,失去了轨迹,步履维艰。午前走了3?1英里,这已相当不错了。现在如果没有风的帮助或路况的改善,6英里大约是我们所能达到的极限了,我们还有7天的食物,今晚距离囤仓补给站应该有大约55英里。每天6英里,7天只能完成42英里。即使情况不再恶化下去,距离上还有13英里无法完成。 星期一,3月12日。我们昨天完成了6?9英里,仍低于我们所必须完成的平均数。情况基本上还是老样子。奥茨的手现在和脚一样不听使唤了。今天上午我们在4小时20分钟的时间里行进了4英里,我们希望下午能完成3英里,但我怀疑我们是否能做到这一点。路况还是不好,天寒地冻,我们的身体状况逐步下降。上帝帮帮我们吧,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风在后面助我们一臂之力了。却随时可能刮来迎面的风。
星期三,3月14日。现在一切都不顺利。昨天早上我们醒来时正刮着猛烈的北风,气温零下37度,无法顶风前进,只好滞留在营地里,直到2点。然后行进了5?25英里。后来本想接着行军,但北风刮个不停,队员们都觉得非常冷,太阳落下去后气温更低了。在黑暗中吃晚饭耗费了很长一段时间。
今天早晨出发时是南风,扯起了帆,行进速度不错。经历了另一个石标堆。然而,半路上风向由南吹向了西,或是西南偏西的方向,风可以吹进我们的防风服和手套里。可怜的威尔逊非常冷,有时连滑雪板都脱不下来了。扎营的活儿实际上是由鲍尔斯和我在做,当我们最后进入帐篷里的时候,差不多快要被冻死了。现在白天的气温降到了零下43度,风力强劲。我们必须继续行进下去。但现在的每一次安营愈发困难,也更加危险。可怜的奥茨,他的脚又在折磨着他。我甚至怕得不敢想明天会是什么样子,他忍受着最为剧烈的痛楚。没有人想到在一年中的这个时候会有这样的低温和这样猛烈的风。帐篷外的情况真的很可怕。我们必须利用最后一点饼干挺过这一关,但食物配额不能降低。
星期五,3月16日,以及星期六,3月17日。前天午饭时,可怜的蒂图斯•奥茨说他无法再继续前进了,他建议我们把他留在他的睡袋里。我们不能那么做,我们劝说他坚持下去,继续下午的行军。尽管他真的不行了,但仍然挣扎着与我们一起又走了几英里。晚上时,他的状况进一步恶化,我们知道终了之时到来了。
这一切应该会被发现的,我希望能把这些事实记录下来。奥茨在他的最后时刻想起了他的母亲,但也立即又很自豪地想到,他的骑兵团将因他迎接死亡的无畏方式而引以为荣。我们能够体验得到他的英勇无畏。他数星期以来毫无抱怨地忍受着剧烈的疼痛,在最后时刻还能够并且愿意主动谈起户外的一些科目。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也不会——放弃希望。他是英勇之魂。这就是终结。前天晚上在入睡时,他希望自己就此不要再醒来,但昨天早上他醒来了。外面还刮着暴风雪。他说:“我只是到外面去一下,也许要过一会才回来。”他出去了,进入了茫茫暴风雪中,我们从此再未见到他。
利用这个机会,我要说,我们一直都在支持着我们患病的同伴直到最后。埃德加•埃文斯在我们食物极端缺乏之时没有知觉地倒下了,仁慈的上帝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带走了他,而他的离去客观上满足了我们这些仍存活着的人的安全需要。他是自然而然地死去的,直到死后两个小时我们才离开他。我们知道,可怜的奥茨现在正走向他的死亡之路,尽管我们尽力劝说他不要这样做,但我们明白,这是一个勇敢的人和一个英国绅士的英勇之举。我们都希望自己也能以相似的一种大无畏的精神去迎接末日的到来,并且我们确信,终了之时已经不远了。
我只能在午饭或其他偶尔的间歇时写日记。白天已是零下40度,奇寒。我的伙伴们一直保持着高昂的士气,但我们所有人都处于严重冻伤的边缘,尽管我们不断地谈论着闯过难关,但我想在心里其实没有一个真的相信这一点了。 我们现在行军时一直感觉很冷,其他时候也是一样,恐怕只有吃饭时是例外。昨天我们因暴风雪被耽搁了,今天的进展依旧缓慢,我们现在是在第14号马匹营地,离囤仓补给站只有两次马队行军的路程。我们把经纬仪、一架相机和奥茨的睡袋留在了这里。应威尔逊的特别请求,带上了日记和地质标本,这样别的人就可以在我们身边和雪橇上找到它们。
星期天,3月18日。今天午饭时,我们距补给站还有21英里,昨天,迎面而来的风和漂流的雪更多了,只好停止行军,风向是西北,风力4级,气温零下35度,人类是无法面对这种境况的,我们几乎已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我的右脚和几乎所有的脚趾都已不听使唤了——而就在两天前我还为自己拥有我们当中最好的一双脚而自豪,鲍尔斯的状况现在最好,但毕竟已起不了很大的作用。其他人对于闯过这一关仍然充满了信心——或者只是装成这个样子的——我不知道。我们的油灯的贮油器中还剩下最后半罐油,我们的酒精也只剩下了一点点。现在风很平和,也许对我们略有帮助。
星期一,3月19日上午。昨天费了很大力气扎好营,特别冷。直到吃了晚饭后才好些。晚饭是冷的肉糜、饼干和用酒精煮的半壶可可。随后,我们身体暖和起来,大家都睡得很香。
今天启程时还是一如既往的拖沓缓慢。雪橇滑行得异常艰难。我们现在离补给站15?5英里,三天内总该可以到达的。这是怎样的一种进程啊,我们只有两天的食物和勉强够一天使用的油料。我们所有人脚的情况都越来越差,威尔逊的最好,我的右脚更糟了,左脚很好。在我们可以吃到热的食物之前根本不可能对脚进行护理。截肢已是我目前所能期望的最好结果了,但是麻烦会不会扩大呢,这是个严肃的问题。天气根本不给我们任何机会,风向是从西北偏北,而今天的温度是零下40度。
星期三,3月21日,星期一晚上时离补给站不到11英里了,昨天又是暴风雪肆虐,只好一整天都被延误着。今天,威尔逊和鲍尔斯将带着渺茫的希望前往补给站寻找油料。
22日和23日。暴风雪依旧狂啸,威尔逊和鲍尔斯无法动身——明天是最后的机会了——油料没了,食物也只剩下一点点——真的是接近末日了。我们决定让一切顺其自然——我们将向补给站进发,自然地死在归途。
星期四,3月29日。自从21号到现在,西南偏西方向的风持续地刮着,我们的油料只够煮两杯茶,20号还剩下两天的食物。每天我们都时刻准备启程出发前往11英里之外的补给站,但帐篷外始终到处是风雪的漩涡。现在,我想,我们已不可能再指望情况好转了,但我们会坚持到最后一刻,不过我们已是越来越虚弱了,当然,末日不远了。
真的很遗憾,但我想我不能再写下去了。
R?斯科特
最后补充一条:看在上帝的份上,照顾好我们的家人。(全文完)
转帖说明:很喜欢茨威格这篇作品,为了查找方便,转贴一次 虽然昔日逝去的光阴数以几百万个月计,但现在迟到的这一个月,却显得太晚太晚了对人类来说,第一个到达者拥有一切,第二个到达者什么也不是。一切努力成了徒劳,历尽千辛万苦显得十分可笑,几星期、几个月、几年的希望简直可以说是癫狂。“历尽千辛万苦,无尽的痛苦烦恼,风餐露宿这一切究竟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这些梦想,可现在这些梦想全完了。”斯科特在他的日记中这样写道。泪水从他们的眼睛里夺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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