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箱油 发表于 2011-5-5 21:54

一匹军马的宿命

几天前看了一篇关于军马的故事,很感人,但看完后又觉得很可悲,由于历史的原因,使得训练有素有军马渐渐退出历史舞台,最终沦落为驾车、犁地供人驽役的马。

作者以第一人称“我”的口吻叙述故事。我将其中一些精彩的段子摘抄出来,贯穿整个故事。



1975年夏天,队长从公社拉回一匹马,它身材高大,魁梧,块状的肌肉像隆起的岩石,全身纯白色,玉石一般,只在脑顶有一撮黑毛,非常醒目,像一只眼睛。

马拉回来后拴在一棵百年高龄的大树上,硕大而茂密的墨绿色树冠与纯白的马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使马仿佛玉石雕成的一般晶莹剔透。

人们都围着那马。马立那里精神抖擞,仿佛在接受检阅一般,它甚至有些傲慢,高昂着头,两只尖而小的耳朵端竖着,胸脯挺得直直的,肌腱与筋脉从洁白闪亮的绸缎一样润滑的毛皮下显露出来,齐刷刷的长鬃从脖颈的一边披落下来,像春柳纷披的柔枝或少女长披下来的秀发,那马在夏日下午的阳光里玉石一样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它就是马,不是骡子、也不是牛、更不是驴。它不时地高仰长颈长嘶一声,那声音洪若钟鼓,整个村子都回荡着它的嘶鸣声,人们都向后退一下,仿佛一个旋风刮过。

父亲走到马前,试探着摸那马,它一动不动。父亲艳羡地说:“啧啧啧,这狗日的咋长的?你们说咋长的!你看这骨架,多板正,多干净,缎子一样,你看这蹄子,有老碗口那么大吧,这才是马,真正的马。”父亲这样说着,村里人都发出啧啧啧的赞叹声。

队长对大家说:“这是军马,备战,上面交代这是一项政治任务。”

村里人都说:“军马?那一定打过仗。”“肯定打过仗,你看这架势,这精神,说不定是将军骑过的。”

队长指着那马对父亲说:“这马由你喂养。”父亲盯着队长嗫嗫着说:“这么大的任务,我怕是喂不好。”但他的手依然在摸马,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抚摸。队长拍军马一巴掌说:“军马也是马,不是老虎,你怕啥?一年多给你100个劳动日。”父亲二话没说拉上马就往回走,他边走边说:“没有我喂不好的牲口”

我正值放马的年龄,干不了挣工分的活,但有了军马,我就有了活。父亲拍了一下我的头说:“好好喂马,一年100个劳动日,一个假期你吃粮穿衣就自己挣回来了,再也不是吃闲饭的人了。”

军马不参加犁地、耱地、拉车的劳作,大家都知道它是要驰骋疆场保卫国家的,而不是干犁地这类活的,所以我的整天拉着它去草地上。

清早,我把军马从圈里拉出来,一出圈它总是仰头对天长啸一声,然后打几个大大的喷嚏,便开始将自己的身体往长里拉,似乎每声肌肉都在用力往外扯,前腿与后腿扯得那么长,脖子也往前伸拉。骨骼筋脉发出咯吧咯吧的声音,那样清脆有力。

我拉着军马踩着米黄色的阳光走向绿色的草地,骨子里涌动着兴奋与自豪,现在想来那是出征或者远行的感觉。因为军马就在我的身后走着,它目不斜视,昂首阔步,威武而遒劲,两只小耳朵特别精神地竖着,蹄声清脆,富有节奏,整爽的长鬃挂满阳光。进入草地,我坐在一边看着它吃草,它的嘴巴像一把镰刀,齐刷刷地一下一下割过去,它绝不吃回头草,响午阳光暴晒,蝇虫开始多起来,它并不像其他牲口那样乱蹄踩踏,而是直挺挺地竖在那里,两只耳朵警惕地竖着,仿佛训练有素的杀手,把准时候,一尾扫过,马蝇牛虻便雨点一样落下来,有几只十几只。

军马吃饱后,不像队上的马横卧平躺,它总是昂首挺立站着,看着远方,我总是在想,它一直看着远方,远方到底有什么呢?远处还是山呀,就是过了山也还是山。

既是军马,它就应该奔驰,像闪电一样,像狂风一样。三爷看着军马说它一定是从草原上来的,你看这肌腱,这骨架,只有在草原上生长的马才这么匀称、结实、流畅。

我一遍一遍想像着军马在草原上奔驰的情景,有一天我终于看到了它的奔跑,真正的奔跑。

那天,我在山坡上放马,几个伙伴说下午我们到东塬上去吧,那里草厚,我们将牲口群赶到塬上,可军马却不看脚下旺盛的青草,而是向远方望去,两只蹄子在地上刨着,好像一个壮汉敲鼓一般有力,让人感到大地在它的蹄下颤动,它高仰着头,长嘶一声,两只前蹄用力地攀向天空,像人一样站了起来,那鬃立时就飞扬了起来,尾巴直伸,与脊背形成一道平线,似乎每根鬃毛都充满了力量。它一声长嘶,箭一样蹿出去。仅仅在我一呆一愣之间,它己经在十几米之外了。我们都愣了。它奔驰起来。前蹄与后蹄扯在一道线上,下颏努力地向前伸去,身子拉得那样舒展,比平时长出几倍,浑身所有的部位都在努力向前,那尾巴像拖着一个扫帚。鬃毛飘逸,草地上像卷过一道旋风,将草与庄稼扇开一道扇子形状,它的蹄下扬起一道淡淡的尘带。那不是在跑,而是在跃,不是在大地上,而是在天空中。

我们都惊讶地呼叫着,在我们呼叫声中,它己经消失在我们目光尽处,那仅仅是十几分钟之间的事。当我从军马奔驰带来的兴奋中清醒过来时,哇地一声就哭了,我想它一定想念它离开的地方了,它是军马,它跑了我该咋办?伙伴们都不敢说它回来还是不回来,三爷说它会回来的,它是军马,很守规矩的。我哭着对三爷说,我没打它,真的没打它它就跑了,三爷说它一定闻到了草原的气息。

就在我哭的天昏地暗的时候,有人喊了一声,它回来了,你看,它真的回来了。我向那边望去,果然它出现在一个峁上,打了个站立之后,箭一般向我们这边驰骋过来,我们都欢呼起来。它像狐狸,更像一只豹子。在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峁顶,它打了个站立,仰天长啸一声然后直直地扑将过来,我们都吓得往开躲去,怕它刹不住。可是它到我们站的地方,四只蹄子钉耙一样抠进地里,铲起的土块四处飞溅,然后稳稳地站在我们面前,浑身的肌腱岩石一样隆起,血管像爬满了粗壮的蚯蚓,一道一道从那光滑的皮肤中凸现出来,然后又是一声长啸,它将头伸过来,嗅嗅我,伸出长舌舔舔我的手背,这才吃草去了。

“啧啧啧,它要用多大的劲儿才能停住?你看这蹄窝,有老碗口那么大,那么深,像是镢头刨出来的一样。”三爷说:“军马是训练出来的,为了停下来,有的马把腿都窝折了。”我抹了两把泪说:“这么大的塬,它这么快就一个来回,它能跑多快?”三爷说:“要是在大草原上,它一个时辰能跑上百里。”

我长大后有幸跟朋友看到了真正的马群在草原上奔驰,朋友说在草原马是天之骄子,人是什么都不算的。朋友说在草原上看过骏马奔驰的人,都有一种想法,如果真有轮回转世的话,他下辈子想做草原上的马。

我点点头。从草原回来,我心里久久不能平静,我才明白草原对于一匹马意味着什么,那完全是一种真正的家,真正的归宿。也明白了为什么我们那里生长不出来那样的马。

军马真正的奔驰,让我产生了骑它的向往,于是缠着父亲,父亲说好牲口通人性,尤其是马,马是汗龙,龙有不识人性的?尽管这样,起初骑它时心里依然害怕,三爷说马只要成了军马,只会让人更舒服,不会摔人的。慢慢地离开父亲我也敢骑了,骑在军马上,我有一种在水里的感觉,就像人随着波一漾一漾的,它走的快而稳,仿佛是要上路远行一样,眼睛总是盯着前方。

有一天,三爷说:“我骑给你们看看。”我鼓起勇气说:“把我带上。”三爷说:“成”当我和三爷跨上它的背时,军马立刻两耳高竖,像是在等待起跑命令一样,三爷一抖缰绳,它在一声长啸之后便驰骋起来,那起步就是一跃,就是这一跃也在十几米之外了,那长长的鬃毛,全往背部飘起,却并不贴在背上,整齐而不蓬乱,仿佛给梳子梳理过一般,立时我觉得两耳呼呼的,仿佛刮起了疾风,军马不是在路,而是在飞跃,一起一落,稳健、飘逸、洒脱。那感觉就如同它不是在大地上奔跑,而是在水中游曳。

一趟回来,我和三爷从马背上下来时,我们身上大汗淋漓,三爷说好久没这么跑过马了,真过瘾。军马在草地上吃草,三爷忽然长叹一声,盯着军马的背影说这马可怜哩,一匹离开草原的马,就像一个离开心爱女人的男人一样可怜。我说它不犁地拉车,可怜啥?三爷说真正的可怜是看不出来的。你还小,不懂。

有了这次经历,我的胆子也大了,然而我终于给军马摔下来了,有一天,我上它的背时,它站得那样地稳,而且十分配合,因此一上塬我就骑上了,可是刚刚起步习奔起来,忽然它扑通一声就跪卧在地,将我从头上掀了下来,扔出三四米远,我顾不得看流血的膝盖和胳膊肘儿,爬起来扑到它跟前,它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我吓坏了,以为它得病了,就在我坐在它身边哭泣的时候,它忽然站了起来,并把头伸向我,把满嘴的青草的芳香喷到我的脸上,并做出让我继续骑它的姿势,我却不敢了,怕把它骑出病来。回到家中,也不敢向父亲提及此事。

自从队长骑了一次军马去公社开会,便再也不骑他那辆自行车了,军马便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代步工具,队长有全村唯一的一辆自行车。他将军马收回去自己喂养,我心时充满了对队长的怨恨,心里诅咒他总会有一天要让军马从身上摔下来,狠狠地摔一跤。

终于有一天,队长让军马从背上狠狠地摔了下来,胳膊脱了臼。但是队长却没有迁怒于军马,而是不停地咂着嘴地说:“你说这狗日的咋这么灵,飞机过来,它都知道躲避,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比人还会卧倒,卧得那样展,跟地面一样平。”我这才恍然大悟,那天我摔下来的时候确实有飞机从头顶上飞过,而且很低。后来队长又说,它能跑过暴雨哩,有次他去公社开会,回来的路上,看到背后的暴雨夹着冰雹过来了,他抽了军马一鞭子,进了家门抽了锅子烟,暴雨才赶上来。

故事到这里军马的命运就要转变了。各位看倌且耐下心性,听我慢慢道来:

军马到了队上的第二年,上面再也没有人提到喂养军马是政治任务了,一只老骡子死了,一匹骡子是拉不动车的,队长说把军马套上吧,军马给拉到场上来,当老刘要给它套套绳时,它不让套,鼻孔喷着粗气流,仿佛非常生气,大发脾气,两只铁铲一样的蹄子乱踢,将坚硬的场院地面刨的土片飞扬,背上的套绳也断了,把老刘也踢伤了。队长去给它套套绳,它仍然又踢又跳,队长围着马走了几圈,又试了一次还是不行,后来只要看到拿着套绳往它跟前一走,它就又踢又跳,直立起来,高昂着头嘶鸣不己,像含着多大的委屈似的。队长看着马良久,说这狗日的像人一样有思想哩,他抚摸着马说兄弟呀,到了我们这你就成了牲口,牲口有不犁地的么?可军马依然昂着头嘶鸣,两只前蹄不时向天空攀去。
   
队长说算了吧,就白养着它吧。此后这匹马就成了队长的专骑,一直到了两年后包产到户。

牲口是我们那里的重要劳力,犁地、拉车是最重要的。包产到户时牲口要往各家各户分,军马也作为牲口归在了牲口群里接受分配,可是分给谁谁也不要,因为它不犁地,又不拉车,我们哪里养不起这样的牲口,第一轮过后,就剩下一些老弱的牲口,军马也在其中,其实军马正当年,并不老迈,到了第二轮,人们都硬是要一只眼睛瞎了的老骡子,也不要军马,队长见分不下去了,就说那就抓阄吧。大家都小心翼翼地摸着那几个纸蛋,好像里面隐藏着地雷似的。然而抓到军马的却是我的父亲。父亲拿着纸蛋苦笑着说咱还真是有缘分了。话虽这样说,但显然在分牲口上我们一家己经吃大亏了,不犁地的牲口不值钱,军马分到我们家等于折了二千多块钱呀!父亲内心的痛苦是可想而知的。

军马拉回家,大哥说卖了吧,再添上几个钱,买个骡子,父亲依然不说话。到了春天,地里要忙了,试套了几次依然不成,父亲不得不面对现实,我们要去卖马了。

集市上买卖牲口的很多,同时发现还有好几匹这样的军马,价钱都比一般的大牲口便宜。终于有一个人来问价了,父亲说你看这马骨架多板正,鬃毛多整爽,可那人说我买牲口不是看,是买劳力,它是军马,样子活,中看不中用,不犁地不拉车,要它做啥?好看你不留着看,拉来卖个啥?父亲说你出个价吧,那人一张嘴,就让父亲给了一拳,因为他出的仅是一只羊的价格。为此还打了起来,好在有我们兄弟俩,才没吃亏,父亲说,回,不卖了,不卖了,我拉着犁地。

八十多亩地犁不成,庄稼就没法做,人拉着犁地只是父亲的一句气话,终于有一天,父亲说人既然能把马训练成军马,就不能把它训成牲口吗?于是我们一家都拉着马到了地里开始训马了。父亲请了二叔帮忙,他是队里的训马高手,无非是对牲口下得了手。

军马拉到地里,上了加铁链环的嚼子,两边都拴了缰绳,一边由大哥扯着,一边由父亲扯着,二叔让他们手里拉上个劲,然后开始给军马套缰绳,当二叔将套绳搭到它背上的时候,它又蹦又跳,土块四溅,尽管父亲和大哥拉命地扯着嚼子,但它还是两只蹄子抛向天空,它蹦跳着,搭在背上的套绳给踢得乱飞在几米之外,二叔手里的鞭子是拧麻花一样用牛皮拧成的,二叔每抽一下,油光闪亮的马背上立刻出现一条拇指胖的肉岭,马尥一次蹄,就要挨一鞭,它的身上布满了鞭痕。地里像一个正在进行着战争的战场一样,尘土飞扬人叫马嘶。整整一个上午军马的背上没有搭住套绳,父亲和哥哥以及二叔像个土人一样,我家平整的地上一片狼藉,军马那老碗口大的蹄印到处都是,马背上己经布满了拇指粗的鞭痕,尘土与汗水染出来的烟渍,军马的两个嘴角己经扯烂,流着殷红的鲜血。

己经是晌午了,父亲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抽着旱烟,二叔说下午接着训,父亲说算了吧,多少卖上几个钱再添点钱买头驴吧,二叔说在我手里没有不犁地的牲口,二叔说要连着训,不能让它缓过神来。

晚上,我进马圈给马添料,看到父亲正抚摸着军马,军马的头抵在父亲怀里,父亲的脸上挂满泪痕,父亲让我挖升豌豆,边将豌豆往草里掺边和马说话,听到父亲有些啜噎的声音,我掉下泪来。

整整训了三天,军马终于被驯服了,虽然套地时,它的目光有些吓人,但它终于肯拉地了,只是它似乎不习惯像那匹骡子一样极慢地拉着犁走,犁一插进地里,它就像一匹上路的马一样,飞速拉着往地头跑,父亲总是犁上几趟就停下来休息一会儿。

一个月以后,它终于和骡子一样,它是一个好劳力,村里人都对我们一家人说,你们家可捡到一个大便宜,这话我们懂,如果它一开始就能犁地,我们家是分不到它的。

不久我上了高中在县城,一个学期回一趟家,军马己经完全和队上的马没什么两样。身上脏兮兮的,混在牲口群里,己经看不出它曾经的风采了,它也从其他牲口那里学会了一切,有一年暑假,我拉着它到了东塬上,它还会奔驰,只不过奔驰己经不像它闲着的时候那么风光有力了。

看着它的背影,我的两眼盈满了泪水。。。。。。



故事讲完了,不知各位看倌有何感想啊?!

superstar 发表于 2011-5-6 20:30

看着它的背影,我的两眼盈满了泪水。。。。。。

一支杆 发表于 2011-5-11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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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头皮鞋 发表于 2011-7-17 09:49

现在还有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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