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
前传(一)
近来,我很有些嗜睡。
奈奈说:“大概是因为怀了孕,所以分外渴睡些,娘娘不必担心。”
奈奈是照顾我的婢女,也是整个洗梧宫唯一肯对我笑,唤我“娘娘”的仙子。其他仙子们大多看不起我。因为夜华并没有封给我什么名分。也因为,我没有仙籍,只是个凡人。
奈奈似乎推开了窗,有风拂进来,窗外传来谁的脚步声。奈奈的声音有些惊喜:“娘娘,是太子殿下来看您了呢。”
我从锦被里爬起来,靠着床栏,脑子有些不清不楚,虽然刚刚才醒,但仍然犯困。
被褥陷下去了一点,我想,是夜华坐到了我的身边。
我模模糊糊地问他:“今晚,星星亮得好么?”
他顿了好一会儿才回答:“素素,现在是白天。”
习惯性地想要去揉眼睛,碰到缚眼的白绫时才突然想起来,眼睛已经没有了,再怎么揉,还是辨不清时辰,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夜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会和你成亲,我会是你的眼睛。”
素素,我会是你的眼睛。
我本能地将他一把推开。那一夜的噩梦再次向我恶狠狠袭来,我恐惧得浑身都要发抖。
夜华来拉我的手:“素素,你怎么了?”
我着牙齿撒谎:“突,突然有点犯困。你去忙你的吧,我想要睡一会儿。”
从前万分依恋的怀抱万分依恋的人,如今已变得让人不能忍受,我只是好奇,他既然那么喜欢那个女子,当初又为什么要答应我那个黄的要求。
当初当初,真是悔不当初。
夜华离开了。奈奈将门轻轻叩上。我重重躺倒在床榻上,脑子里纷乱如云。一会儿是东荒的俊疾山,一会儿是夜华的脸,一会儿,是血淋淋的匕首,和我那双被剜下的眼睛。很疼啊,我痛得想哭,却哭不出来。
我想,等生下这个孩子,我就要回俊疾山,从哪里开始,就应该在哪里结束。
又发了很久的呆,奈奈蹑手蹑脚推门进来,轻轻唤我:“娘娘,娘娘,您醒着吗?”
我压着嗓子咳嗽了声:“什么事?”
奈奈顿住步子:“素锦天妃遣婢女送了帖子过来,邀您一同品茶。”
我烦闷地掀起被子遮住脸:“就说我已经歇下了。”
我不知道素锦近来为什么频频向我示好。或许是因为得了我的眼睛,害我成了瞎子,所以多少有些内疚?可明明是她,是她让夜华剜掉了我的眼睛。
我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初来乍到、局促不安却又可笑地想要讨所有人欢心的小姑娘了。
大概是下午的时候,奈奈将我摇醒,说是日光正好斜照到院子里,让我去晒晒太阳。
她搬了把摇椅,要将我搀过去。我推了她的服侍,自己尝试扶着桌子墙根一步一步挪出去。这些都是必须的,不然,等以后回到俊疾山,我要怎样一个人生活下去?
晒了一会儿太阳,又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似乎还做了个梦,梦中,又回到了三年前俊疾山上初见夜华的时候。他手持冷剑,一身是血地倒在我的茅草屋跟前。我手忙脚乱把他拖进屋,上药止血,瞠目结舌地看他的伤口自行愈合。
并不是我救了他,他却非要报答,我两手一摊:“你不如以身相许。”这便就成了亲,有了腹中的孩子。
我自记事开始,便一个人住在俊疾山上,身边只有鸟兽虫鱼,所以也没有名字。他叫我素素,说从此以后,这便是我的名字,我偷偷开心了好几天。
后来,他带我来到这九重天上。我才知道自己的夫君原来竟是天君的孙子。
那时,他还尚未曾被立为太子。
可在这九重天上,没有人承认他是我的夫君。他也从未与天君提过,他在东荒娶了个凡人做夫人。
那一夜,我去夜华的寝殿送羹汤。寝殿四周无人把守,素锦天妃的声音凄凄切切传出来:“你娶一个凡人,不过是报复我背叛你嫁给了天君,是不是?可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四海八荒的女子,谁能抵挡得了天君的恩宠?呵,告诉我,夜华,你爱的仍然是我,对不对,你叫她素素,不过是因为,不过是因为我的名字里嵌了个素字,对不对?”
那和现实吻合得一丝不差的梦境到此嘎然而止,我却已惊出了一生冷汗。仔细地抚摸了会儿高高隆起的肚子。怀胎已三年,我想,大概近期就要临盆。
入夜之后,奈奈久久不曾过来服侍我歇下。我现在还没有办法一个人打水洗漱,只好开口催她。奈奈过来帮我掖了掖盖在腿上的花毯,回答:“娘娘,再等等吧,也许殿下今夜要过来也未可知呢?”
我哑然失笑。那件事发生之后,夜华便再不曾过来歇息。我知道,今后也不会了。
那时候,在东荒的俊疾山上,若夜华告诉我他已经有了心尖尖上的人,我是不会让他娶我的。
那时候,我还没有爱上他,我只是一个人很寂寞。
可他什么也没说,他娶了我,还将我带上了这九重天。
我天生擅长粉饰太平,所以他和素锦天妃的种种纠葛我都可以当作不知道。
我想,不管怎样,他娶的是我,我们是对着东荒大泽拜了天地发了誓言的,我还有了他的孩子,我这么爱他,总有一天他会被我感动。
而他,也确实逐渐地对我温柔了。
我甚至庆幸地以为,他即便不爱我,是不是,也有点喜欢我了呢?
爱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人变得非常卑微。
可那件事情发生了。于是我一梦醒来,代价是失去双眼,失去光明。
那一天,素锦天妃邀我去瑶池赏花。我以为是女眷们的小宴,便傻乎乎地接了帖子。到了瑶池,才知道只有我们两个人。
屏退了宫娥,她拉着我一路行到了诛仙台。
她站在诛仙台上凉凉地对我笑:“你知道么?天君要将夜华封做太子,将我赐给夜华做夫人。”
我从来弄不懂他们这些神仙们的规矩和把戏,只感觉胸腹间一股血气上涌,不知道是愤怒,还是迷茫。
她依然矜持地笑:“我和夜华情投意合,这九重天上本就不是一个凡人该待的地方,生下孩子,你就从这诛仙台上跳下去,回你该回的地方吧。”
我不知道跳下诛仙台是不是真的可以回到俊疾山,那时候我从没有想过离开。我愣愣地问她:“是夜华让我回去的么?我是他的妻子,理所应当,要跟着他的。”
现在想来,那一番话,也真是自取其辱。
可那时候我一直侥幸地以为,夜华至少是有一点喜欢我的,只要他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那我也是要待在他的身边的。
素锦有些好笑地叹气,突然抓住我的手,带着我向诛仙台边缘倒去。
我以为她要将我推下诛仙台,可翻下高台的却是她,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身旁已经掠过一个黑色的影子,跟着翻了下去。
夜华抱着素锦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那一双黑色的眼睛里,酝酿了滔天的怒火。
素锦在她怀里气息微弱地开口:“别怪素素,想来她也不是故意推我的,就是听了,听了天君要将我赐给你的消息,有些冲动。”
难以置信,我明明,明明什么也没有做。
“不是我,不是我,我没有推她,夜华,你信我,你信我……”我一遍又一遍试图向他解释,惊惶地,毫无章法地,像个跳梁小丑。
他手一挥,低叱道:“够了。我只相信我所看到的。”
他不愿听我解释,他不相信我,他抱着素锦,眉间焦灼,匆匆忙忙迈下诛仙台。
那一夜,他神色晦暗地站在我的面前:“素锦的眼睛被诛仙台下的刀兵之气灼伤,素素,因果轮回,欠了别人的债,是一定要还的。素素,别害怕,我会和你成亲,从今以后,我会是你的眼睛。”
之前,他从未提过要在这九重天上同我成亲。心中一时冰凉冰凉,愤怒和恐惧一起涌上来。
我想,此前,我从未如此的失态,我抓住他的手歇斯底里:“你为什么要我的眼睛,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与我半点干系都没有,你为什么不信我?”
他目光沉痛,继而冷笑:“诛仙台下戾气缭绕,她自己跳下去?不想活了?素素,你真是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
在这九重天上,他是我的唯一。我一直想着,想着等孩子生下来之后,要和他牵着孩子的手,看十里云海翻腾,万丈金芒流霞。他不知道光明对于我,有多么重要的意义。
我被剜去了双眼。奈奈照顾了我三天,三天之后,素锦站在了我的面前,她说:“你这双眼睛,我用着甚好。”
我大彻大悟。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恨过一个人。
其实那本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我不过一个路人,模模糊糊被牵扯近来,是命中的劫数。
前传(二)
这两日,我已经不再日夜颠倒,学会了靠耳朵捕捉蛛丝马迹,辨别时辰。
午膳用过之后,奈奈跌跌撞撞地跑进院子,上气不接下气:“娘娘,娘娘,天君方才颁了旨,要将,要将素锦天妃赐给,赐给太子殿下。”
我笑笑,夜华被封做太子已经有一段时日了,这也是迟早的事情。可素锦终究还是做不了夜华的正妻。我近来听说,天君当年与青丘之国的白止帝君有过约定,继任天君,必迎娶他的女儿白浅为后。
肚子却突然开始剧烈疼痛。
奈奈一叠声地叫喊:“娘娘,你怎么了?”
我抬头向她那个方向勉力微笑:“大概是要生了。”
分娩过程中,我晕过去又疼醒来。素锦换眼时,夜华守了她一天一夜,而那时候,我的身边只有奈奈作陪。我克制着自己不去叫夜华的名字。
已经够悲惨了,所以不能再更加地悲惨。
奈奈哭着说:“娘娘,你放开我的手,我去找太子殿下,我去找太子殿下。”
我已经痛苦得说不出话来,只好与她一遍遍做口型:“奈奈,你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她哭得更加厉害。
是个男孩。
我不知道夜华是什么时候过来的,醒来的时候他握着我的手,一双手冰凉冰凉。
他把孩子抱过来,道:“你可以摸摸他的脸,长得很像你。”
我没有动。我喜欢这个孩子,可我没有办法带着他在俊疾山生活下去,我必须得抛弃他。
既然这样,就最好不要去摸他,不要去抱他,不要让自己对他产生更深的感情。
夜华在我的身边坐了很久,一直没有说话。
夜华走后,我将奈奈叫到面前来,告诉他,我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阿离,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
夜华天天来看我,他本不是一个多话的人。我以前话很多,但近来实在是没兴趣说什么,所以大多时候,都是两人一起沉默。
他没有和我说起他和素锦的婚事,奈奈也没有。
三月后,我身体大好。他拿来很多衣料,问我喜欢哪一种,要为我做嫁衣。
他说:“素素,我早说过,要和你成亲。”
我当然知道,他只是可怜我。觉得我一个凡人,又没了眼睛,虽然是自作自受,但可恨的同时,也十分让人怜悯。
我想我一定得走了,这九重天上,再也没有任何可让人留下的理由。
奈奈陪着我散步,我们一次又一次重复洗梧宫到诛仙台的路线。奈奈十分奇怪,我告诉她,我喜欢闻这一路上的芙渠花香。
半个月过去,我已经能凭着自己的感觉畅通无阻来往洗梧宫和诛仙台之间。
骗过奈奈是很容易的事情。站在诛仙台上,我觉得心像风一样轻。阿离有奈奈照顾,我十分放心。
可突然一下子,很想再告诉夜华一次,我没有推过素锦,不管他相信,还是不相信。
在俊疾山上,夜华曾经给过我一面漂亮的铜镜。那时,他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一个人孤单,他便从袖袋里取出了这样一个宝贝,告诉我,无论他在哪里,只要我对着镜子叫他的名字,他都可以听到,若他不忙,便陪我说话。
我不知道为什么来到这九重天上,我仍然要将这镜子带在身边,大概因为这是夜华送我的唯一一件东西。
我将镜子拿出来。很久没有叫他的名字,已经有些生涩。我说:“夜华。”
顿了很久,耳边传来他的声音:“素素?”
我忘了他并不在我身边,只是缓缓点了下头,很艰难地再次开口道:“我要回俊疾山了,不用到处找我。我一个人会过得很好。帮我照顾好阿离。我以前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牵着他的手陪他一边看星星月亮云海阳光,一边给他讲我们俊疾山上的故事的,现下怕是不能了。”想了想又补充道:“别告诉他他的母亲只是一个凡人,天上的神仙都不太看得起凡人。”
明明是很普通的诀别话,一瞬间却突然想要落泪,我连忙抬起头看天,却又突然想起,早就没了眼睛,泪水又从何而来呢?
夜华的声音似乎有些压抑:“你,你在哪里?”
“诛仙台,”我说,“素锦天妃告诉我,跳下诛仙台,我就可以回到俊疾山了。我现在已经习惯看不到东西了,俊疾山是我的家乡,周围都很熟悉,我一个人生活也不会不方便。”
他急促地打断我的话:“素素,你站在那里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我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一次向他辩解,那时素锦并不是我推下的,他终归是不能相信我的,而我已经无法再次忍受他的失望和不信任了。
我说:“夜华,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我们从此,两不相欠罢。”
铜镜从手中跌落,匡当一声,隐没了夜华近似狂暴的怒吼:“你给我站在那里,不许跳……”
我翻身跃下诛仙台。夜华,我对你再没什么要求了,真好。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诛仙台诛仙,只是诛神仙的修行。而凡人跳下诛仙台,却是灰飞烟灭。
那时候,我也并不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个凡人。
诛仙台下的戾气将我伤得体无完肤,却也正是因为那可敌千千万万绝世神兵的戾气,劈开了我额间的封印。我从未料到额间那颗朱砂痣竟是两百年前,鬼君擎苍破出东皇钟时,为了将他重新锁回去,与他大战一场被他种下的封印。它敛了我的容貌记忆和周身仙气,将我化作了个凡人。
前尘往事接踵而至,我暗暗告诉自己:“白浅,你生来仙胎,不用修行便是神女。可四海八荒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不历这一番天劫,你又怎么飞升得了上神。”
所以,这须臾几十年的爱恨恩怨,不过一场天劫。
我昏倒在东海之东折颜上神的十里桃花林里,他将我救醒来大是感叹:“你阿爹阿娘并几个哥哥发了疯似地寻你,我也是急得这么两百多年来没有睡个安稳觉,你这眼睛,你这满身的伤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一场劫数吧。
我笑着对折颜说:“我记得你这里有一种药,吃了就可以把想忘记的事情忘记得干干净净?”
折颜挑起眉头来:“看来你这几十年,过得很是伤情。”
眼前这热气滚滚道药味道极是氤氲。
这世间再没俊疾山上的素素了。那不过是青丘之国白止帝君的么女白浅上神做的一场梦,带着无尽苦楚和微微桃花色。
梦醒之后,梦中如何,便忘干净。
正文 楔子
【三百年后】
东海水君新得麟儿,为准备儿子的满月宴,凌霄殿上的朝会已是连着几日告假,天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由着他去。
多宝元君心下好奇,不过一个酒宴而已,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于是乎,这日退朝之后,便特特追上了素来与东海水君交好的南斗真君,意欲打探个究竟。
这九重天上本就无聊至极,众仙对东海水君告假之事的关注可不是一日两日,见多宝元君开了个头,便纷纷朝殿前的南斗真君围了过去。
南斗真君大是疑惑:“各位仙友难道不知,半月后东海夜宴,青丘的那位姑姑也要去么。”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是为青丘。
说到这里,特特揖起双手向正东方向的青丘拜了拜,才继续道:“那位姑姑有眼疾,见不得强光,东海龙宫的珊瑚墙琉璃瓦过于璀璨刺眼,是以东海水君正满天满地寻找青荇草,要编成毡子挡了这些太亮堂的东西。”
此言一出,凌霄殿前一片哗然。
南斗真君口中的姑姑,乃是白止帝君膝下么女,姓白,单名一个浅子,因是上辈的远古神祗,为表示礼数,众仙便都唤她一声姑姑。
盘古一把巨斧开天辟地以来,各族间征战不休,天地几易其主,远古神祗大多应劫,消失的消失,沉睡的沉睡。
还活在这世上的,左右数来,不过九重天上奠君一家、隐在东海之东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及青丘之国的白止帝君一家而已。
说到这白浅,便牵扯到天家一桩不算秘密的秘辛。
据说五万年以前,白浅曾和天君膝下的二皇子桑籍订亲,本也是门当户对的一桩好姻缘,可桑籍不知怎么的就看上了白浅的婢女,死活要与白浅退婚。
白止帝君不堪受辱,偕了折颜上神一起到九重天上来找天君讨说法。
天君震怒,当即流放了二皇子,让他去北地,封了个北海水君。又颁下天旨,以天族名义,为继任天帝聘下了白浅为后。
三百多年前,天君召告四海八荒封长孙夜华为继任天帝。
九天神仙满以为不日便将喝到夜华君同白浅的喜酒。可这三百年来,却从未有他二人将共结连理的传闻。
只听说夜华君虽有个儿子,正妃之位却一直虚位以待。而白浅则一直待在青丘之国,谁蝶子也没办法把她请出来。
男未婚女未嫁,两家却并不着急,这也是个奇事。
众仙矜持地感叹一回。转而都赞东海水君好福气,姑姑几万年不曾出过青丘,如今却让他请动了,实在是有面子。
南斗真君点头道:“本也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然东海水君近日却十分烦忧,因未曾料到姑姑会接下帖子赴宴,是以之前也请了北海那位水君。前日听说夜华君近来带着小天孙游东荒,也要顺道来东海一趟。三人免不了要在宴席上碰面,东海水君如今胆战心惊,就怕到时候酿出什么祸事。”
这九重天上大多是有些资历的老神仙,对北海水君、青丘白浅和继任天帝的事皆有耳闻。可也有刚飞升不久的小仙傻乎乎地问:“青丘的那位姑姑是谁,她和夜华君、北海水君曾结下了大梁子么?”
众仙便少不了要七嘴八舌解释一番,此番解释中便少不了又会勾出来那许多奇闻轶事。
傻乎乎的小仙抓不住重点,满脸神往地摇未画扇面的白纸扇:“北海水君宁愿得罪白止帝君也要同那位姑姑的婢女成亲,倒不知那婢女是何等的风姿。”
多宝元君掩着嘴角咳嗽一声:“本君倒是见过那女子,当初二皇子亲自挽了她跪到天君跟前,要给她一个名分,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不过比起白止帝君家的那位娘娘,却还差得远。本君虽未曾见过姑姑,但听闻姑姑神似其母,比其母倒还要美上三分。”
各路神仙中仙龄最长的南极仙君捋着垂地的白胡须沉吟道:“小老儿倒是见过一次姑姑的,那时小老儿还是天君座下的童子,随天后娘娘去折颜上神处看桃花。姑姑就站在桃树枝上跳舞,因隔得远,只能看到灼灼桃花间大片红衣,那情景却曼妙得很,曼妙得很。”
众仙便皆是一阵唏嘘,叹道如此倾城佳人也会被退婚,天意实在难测。扼腕一番之后,便心满意足地散去。
此后,东海水君发出的满月宴请帖在四海八荒贵极一时,便都是后话。
第一章(一)
若水神君嫁去东海的大姑娘不满三年就给东海水君添了个男丁,若水东海两家皆大欢喜。
东海水君本人更是得意非凡,为儿子做满月酒的请柬撒遍了天上地下,连阿爹阿娘住的狐狸洞也给送来了份。
阿爹阿娘已经游方在外数百年。一二三哥相继安家立室分了封地,四哥则去了西山寻找走失的坐骑毕方鸟。是以,这狐狸洞如今只剩我一人当家。
我拿了帖子逆光对着洞外的水帘子照了半晌,因想起阿娘生我时难产,似乎正是请这东海水君他曾祖父家的稳婆帮忙才少吃了许多苦头,于是抱了只南瓜大小的夜明珠,准备去东海走一遭。
我识路的本事不太好。
临行前便去隔壁的迷谷老儿处要了枝迷谷树的树桠子。
迷谷树天生黑色木理,孕出的迷谷花五色芳华。不过那花除了夜里用来照明,没有半点旁的用处。
深得我心的倒是迷谷的树桠子,只要佩一枝在身上,就万万不会迷路。
迷谷老儿本体便是一株迷谷树,鸿蒙之初就长在南荒的招摇山上。
阿娘怀着四哥的时候和阿爹闹别扭离家出走,迷路迷到招摇山,阿爹寻到阿娘的时候,害怕阿娘下次独自离家再迷路,于是干脆把招摇山唯一的那颗迷谷扛回了青丘,栽到了家门口。
青丘是仙乡福地,这迷谷树沐日月精华、顺四时之气,三千年之后竟修成了人形。又过三千年,坐化成了个不大不小的地仙。
阿爹送了他几捆竹子做贺礼,他便用这几捆竹子并些茅草,在狐狸洞旁边盖了三间棚,与我们做了邻居。
因做的是青丘之国的仙,也便随了其他的小仙,唤阿爹一声君上。
迷谷老儿其实并不老,我出生两千多年之后他才修成人形,唇红齿白的,一双桃花眼险危危地上挑。
青丘的女仙大半的都请阿娘做媒向他提过亲,可一次都没成。
迷谷老儿看起来虽一副风流形状,实际上却很重礼数。每次一见我,都要两手一揖,恭敬唤一声“姑姑”,我很受用。
今次迷谷老儿将树桠子递给我时,神色间颇有些郁郁,大概是哪方面的生活不甚协调,我并未过多计较。
得了东西之后便捏了个诀招来祥云,直奔东海。
东海之东有十里桃林。
三哥听说我要去东海赴宴,曾专程捎信过来,让我回程的时候去折颜府上找他讨两壶桃花醉。
折颜便是那十里桃林的主人,一只老得连他自己都记不得自己确切年龄的老凤凰。
阿娘说,折颜是开天辟地以来大洪荒时代孕出的第一只凤凰。父神亲自将他养大,地位比起如今奠君还要高上几分。
我出生时,这世间已寻不到父神的神迹。
阿爹阿娘带我去看折颜,他斜挑了眉角抿着嘴朝阿爹笑:“这就是你家娘子新近给你添的姑娘?瞧这小模样长得。”
折颜和青丘之国的渊源主要是从阿娘开始。
据说万万年之前,折颜曾向阿娘求过亲,连聘礼都送上了门。
但阿娘瞧上的却是我那榆木脑袋阿爹,于是直了脖子硬是不点头。
为此折颜还和阿爹酣畅淋漓打了一架,打完之后两人却结拜了兄弟。
过了年,阿爹八台大轿将阿娘迎来了青丘,还是请的折颜主婚。
按辈分算,我和上面的几个哥哥都得尊折颜一声“伯父”。
但他从来为老不尊,坚决认为自己其实很是年轻,谁敢在称呼上把他叫老了他就能把谁记恨个千千万万年。
于是,我们只得胆战心惊地跟着阿爹阿娘直唤他的名字。
折颜虽然酿得一手好酒,本人却并不喜欢宴席上的觥筹交错。
“退隐三界、不问红尘、情趣优雅、品位比情趣更优雅的神秘上神”是他对自己的定位。
是以仙家们邀折颜饮酒作乐蝶子,他由来都是一笑置之。
众仙家邀他同乐,本也是对这没供着什么实职却地位崇高的上神表示亲近之意。这厢里他置之得久了,那厢里仙家们大概也就摸出了个名目,道是这位闲散上神只可尊敬不可亲近,于是,再邀他的心思也就淡了。
折颜乐得清净,一心一意地在桃花林里务起农来。
到得东海边上,我掐指算了算时间,离正式开宴还有一天半。
想起三哥的嘱托,便打算先转道去折颜府上走一趟,向他讨一坛子桃花醉。灌两壶给三哥捎带回去,再灌一壶并着夜明珠给东海水君送去作贺礼,剩下的埋在狐狸洞跟前慢慢喝。
这正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十里桃林十里桃花,漫山遍野的灼灼芳华。
我熟门熟路朝桃林深处走,一眼看到折颜正盘腿坐在空地上啃桃子,诺大一个桃子,转眼就只剩一个核了。
折颜笑盈盈朝我招手:“这不是白家小丫头么,真是越长越俊了,过来,”他拍拍身边的空地:“坐这里来,让我仔细瞧瞧。”
这天上地下的神仙里,也没几个辈分高得可以叫我小丫头了。
这声小丫头令我油然生出一种自己其实还很嫩的错觉,受用无比。
我从善如流地坐过去,折颜就着我的袖子擦了会儿手。
我思索着要怎么开口才能顺利讨到那坛酒,就只听折颜噗哧笑道:“你待在青丘几万年,这一趟出来得甚好。”
我愣了半晌,没太弄清楚他这句话是个什么缘由,只得陪笑道:“这里狄花也开得甚好,甚好。”
他笑得更深:“前些天,北海水君带着他娘子来我这里闲赏了几日桃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那小娘子,真是天真可爱得紧。”
第一章(二)
这下我倒笑不出来了。
北海水君那小娘子唤作少辛,这名字还是我给起的。
也记不清是多少年前,我和四哥去洞庭湖游玩,在半人高的芦苇荡里,发现了条被欺负得气息奄奄的小巴蛇。
我看着可怜,便央四哥将它带回了青丘。
那时小巴蛇已经修成了精,虽软趴软趴,但也勉强能化出个人形,这便是少辛。少辛在青丘养了两年伤,伤好后,说要报答我,便留了下来。
那时阿爹阿娘已经常不在青丘,狐狸洞由四哥当家,四哥安排她做了个洒扫婢女。之前狐狸洞一个婢女也没有,洒扫这活计全是由我在做。
我乐得清闲,便成天地不着家,在大哥、二哥、三哥、折颜处换着厮混。
日子就这么安安生生地过了两百年,一日阿爹阿娘回来青丘,说为我订了门亲事。那未婚夫便是北海水君桑籍。
当时的桑籍还是天君座下盛宠的二小子,住在九重天上,并未被封到北海去。
天君将桑籍和我订亲的事广布八荒四海,各路神仙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知了晓了就要上门来闲磕闲磕顺便道句恭贺。
四哥与我不胜其烦,于是干脆收拾了包袱双双躲去了折颜狄花林。
这一躲就躲出了问题。
等吃饱了桃子再回到青丘,少辛不见了,灰不溜秋的狐狸洞里只压了封桑籍的退婚书。说是他对少辛日久生情,此生非少辛不娶,对不起我云云。
我自以为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一来桑籍我从没见过,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二来少辛和我相处的时日不长,即便有感情也难说多么深厚。三来连林子里的牲畜都有资格选择模样好的配偶,众生平等,没道理桑籍就该被剥夺这个福利。
然而这事终于还是闹到了天君跟前。
倒不是我去闹的。
据说是桑籍亲自挽着少辛的手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说要给少辛一个名分。
这事不到半天,便传遍了海内八荒。
人人都道说:“青丘白家的么女真可怜,以前还道是桩好姻缘,订亲不过三年就被夫家抛弃,以后可还怎么嫁人。”
也有碎嘴的嚼舌根:“也不知道那条巴蛇长得是怎样的倾国倾城,竟然比得过九尾白狐奠生矛?”
至此,阿爹阿娘一、二、三哥并折颜一行才知道我被退了婚。
折颜当即就拽了阿爹阿娘直奔去九重天找天君讨说法。
具体过程我不太清楚。只知道之后桑籍便失了宠,天君匆匆封了他个北海水君的职,相当于是将他流放北海了。至于他和少辛的婚事,却始终都未承认。
阿爹对这事发表的唯一感想是:“死小子,便宜他了。”
折颜倒还厚道,半是看热闹半是惋惜地叹了句:“为了个女人毁了自己一生前程,何苦来事。”
那时我年少不知事,总觉得主角既是桑籍和少辛两个,便与我没多大干系,我不吃亏的。
后来天君亲自在朝堂上颁了旨。这天旨的大致意思就是说,虽然太子未定,但青丘白家的么女白浅已经被天族定下了,是天族的儿媳妇,未来奠后娘娘。
换言就是说,自己的儿子们谁想做继任天君,就非得娶青丘白家的白浅不可。
明着看是隆恩,不过这隆恩确实是太隆了。天君座下的其他几个儿子为了避争宠的嫌隙,基本上不来搭理我。当然,我也未曾有幸去搭理过他们。而别的神仙们又碍于天族颜面,基本上不敢冒着和天族翻脸的危险来找阿爹下聘。从此,我便彻底地无人问津。
三百多年前,天君封了长孙夜华君做太子,继任帝位。
对这夜华,我可说是全无了解。只听说桑籍被流放之后,因座下的其他几个儿子均资质平平,天君一度很是抑郁。幸亏三年之后,大儿子央错为他添了个敦敏聪明的孙子,让天君甚是欣慰。
这孙子便是夜华。
依照天君当年颁下奠旨,我必得同这夜华君成亲。夜华那厢,据说已经娶了个叫做素锦的侧妃,恩宠盛隆,还生了个小天孙,自然无心与我的婚事。我这厢,虽不像他那般已有了心尖尖上的人。可一想到他晚生我近十万年,论辈份当叫我一声姑姑,论岁数当叫我一声老祖宗。便狠不下心来,逼自己主动来做成这桩婚事。是以拖累至今。搞不好已成了整个四海八荒的笑柄。
北海水君引出的这桩事里,我岂是不亏,简直是亏大发了,自然是对始作俑者讳莫如深。
我琢磨着折颜此番特特提起北海水君,绝不是与我添赌,而是抛砖引玉,为了引出下文,于是赶紧做出兴味盎然的样子来,洗耳恭听。
他嘴角的笑纹裂得益发深:“那小娘子害喜可害得厉害,不过几万年时间,已经为北海水君添了三胎,现下肚子里这个,据说是老四,可见巴蛇确实是能生的。那小娘子因为害喜的缘故,成天吵着要吃桃,这个时节,桃花倒是处处开遍,可要说起桃来,天上地下,除了我这里,也再没其他地方有得吃了。是以北海水君厚着一张脸皮找上了门,既然他这么求了,我倒也不好意思不给。”
我不置可否,低下头去捋裙子上的几道褶痕。对他这爱憎不分明的作为,略有些生气。
他却噗哧笑出声来:“你看你,脸都绿了。不就几个避子桃么。”
我猛抬头,大抵是这动作太突然,不慎就撞上了他低下来的额角。
他却浑不在意,拿腔拿调地揶揄我:“看吧,听我给了别人蜜里调油的小夫妻俩避子桃,一下子心就软了不是。我说,那避子桃也不过就是让北海水君家这几万年里暂时添不了老五而已,损不了他多少福气,也损不了我多少阴德的。”
其实,北海水君什么时候添得了五皇子与我又有什么相干,那避子桃左右吃不死人的。当年若不是他退婚,也惹不出后来这一大堆疙瘩事。折颜此番给他这教训,我倒是颇赞赏。可既然折颜认定了其实我很是心软,我便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默默地受了。他便又是一番安抚,大意总脱不了天君一家子乌龟王八蛋,子子孙孙无穷尽都是乌龟王八蛋之类。
骂完天君之后便开始与我闲磕牙。
我们几万年没见,想他也是闲得慌了,零七零八的各路杂事竹筒倒豆子也似,一股脑儿跟我灌。
起初我倒也还惦记着那坛子桃花醉,不过三下两下就被绕得头发晕,讨酒的事便也忘得个干净。
待夜幕降得差不多的时候,还是折颜提醒:“小三子让我给他制了两壶酒,就埋在后山碧瑶池旁边那株没长几匹叶子的杜衡底下,你今夜就歇在那边,顺便挖了酒给小三子带回去,就两壶,可别洒了,也别偷喝。”
我撇嘴:“你也实在是忒小气。”
他探身来揉我的头发:“那酒你可真偷喝不得,若实在想喝,明日到我酒窖里搬,搬得了多少你就搬多少走。”
我自是打千作揖地千恩万谢,心里却决定好了,那两壶桃花醉是要偷喝的,他酒窖里的酒也是要可劲儿搬的。
第二章(一)
四哥帮忙造的小茅棚颤微微立在碧瑶池旁。到折颜府上厮混,我向来独住这一处。
当年离开桃林的时候,这小茅屋便已十分破败,如今遭了几万年的风吹雨打太阳晒,它却仍能亭亭玉立,叫我十分钦佩。
掏出颗夜明珠四下照照,折颜上心,小茅棚里床铺被褥一应俱全。我甚满意。
门旁边竖了支石耒,正是当年我用来掘坑栽桃树苗的。现下用它来挖那两壶桃花醉,倒是正好。
今夜里九重天上的月亮难得地圆,折颜说的那棵杜衡极是好找。
我比划着石耒对着杜衡脚底下的黄泥地一头砍下去,运气倒好,一眼便看到那东岭玉的酒壶透过松动的黄土,映着几片杜衡叶子,焕出绿莹莹的光晕来。我欢喜地迅速将他们扒拉出来,抱着飞身跃上屋顶。小茅棚抖了两抖,终于还是撑下来没倒。
屋顶上夜风拨凉拨凉,我打了个哆嗦,摸索着将封死的壶嘴拨开、壶口拍开。刹那里,十里桃林酒香四溢。我闭眼深吸一口气,越发地佩服起折颜那手酿酒的绝技来。
我平生做不来多少风流事,饮酒算是其中之一。饮酒这桩事,得重天时、地利、人和。今夜长河月圆,是谓天时。东海桃林十里,是谓地利。小茅棚顶上除了我一个,还栖息了数只乌鸦,勉强也算人和了。我就着壶嘴狠抿几口。啧啧砸了遍舌之后,有些觉得,这东岭玉壶里狄花醉比之前我喝的,味道略有些不同。但又想许是太久没喝折颜酿的酒,将味道记模糊了,也就随它去。一口复一口,虽没有下酒的小菜,但就着冷月碧湖,倒也是一样的。
不多时,便饮了半壶。风一吹,酒意散开来,就有些迷迷噔噔。
眼前莹黑的夜仿似笼了层粉色的幕帐,身体里也像燃了一把火,烧得血滋滋作响。我甩甩头,抖着手将衣襟扯开。那熬得骨头都要蒸出汗来的高热却如附骨之蛆。神智迷蒙着抓不了一丝清明,只是隐约觉着这可不像是单纯醉酒的形迹。那热逼得我退无可退,全不知要捏个什么诀才能将它压下去,或者什么诀都不能将它压下去。
我摇摇晃晃站起来想要纵身下去到碧瑶池里凉快凉快,却一个趔趄踩空,直直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可奇的是身体却并无触地的钝痛之感,只觉得转瞬间被一个凉凉的物什围着圈着,倒降下来不少火气。
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模糊地辨出眼前这物什是个人影,着一身玄色的长衫,不是折颜。
天旋地转,白色的月光铺陈十里夭夭桃林,枝头花灼灼叶蓁蓁,两步开外的碧瑶池也浮起层层水汽,忽地便化作一片熊熊天火。
我赶紧闭上眼,身体已是烫热得疼痛。只循着那一丝凉意拼命朝面前的人影上靠,仰起的脸颊触到他下巴脖颈处一片裸露的肌肤,好比一块冰凉的玉石。手指已经有些不听使唤,我着去解他腰间的系带,他便开始推我。我赶紧贴上去安抚:“莫怕,莫怕,我只是凉凉手。”他却推拒得更加厉害。
这十几万年来,我不曾用迷魂术引过什么人,今夜却是无法。昏昏沉沉地集中念力睁开眼睛看他时,我心下尚且有些惴惴,不知道久未用这门术法,如今倒还中不中用。他显得有些疑惑,一双眸子阴沉难定,却慢慢将我搂住了。
锦鸡打鸣三遍,我慢悠悠醒转,隐约觉得昨夜似乎做了个十分有趣的梦。梦里我一副风流形状,恣意轻薄一位良家少年郎。待要仔细回忆那少年郎的模样,却只记得一袭玄色长衫和十里夭夭桃林。
折颜狄花林与东海本就隔得不远。我并不着急。去后山的酒窖里另搬了三坛子陈酿,并着那一壶半狄花醉一同装进袖子里,才和折颜道别离开。
他哼哼唧唧,嘱托我回去之后记着让四哥过来帮他翻山前的那两亩薄地。
今日确是大吉,我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棚。东海半空里仙气缭绕,祥云朵朵,看来各路神仙都已经到齐。
我从袖子里取出来条四指宽的白绫,实打实将眼睛蒙好,准备下水。
第二章(二)
东海什么都好,就是水晶宫过于明亮。而我这眼睛,自三百年前,便不能见太亮堂的东西。
阿娘说,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
说是阿娘怀我的时候,正逢上天君降大洪水惩戒四海八荒九州万民。那时阿娘因害喜,专爱吃合虚山上的一味合虚果,几乎将它当做主食。这洪水一发,东海大荒的合虚山也被连累得寸草不生。阿娘断了这合虚果,其他东西吃着都是食不甘味,身体明显就弱了很多。生下我来,也是皱巴巴一只小狐狸,顺便带了这莫名奇妙的眼疾。这眼疾在我身体里藏了十几万年,原本与我相安无事,三百年前却寻着一个伤寒的契机,全面爆发。不过好在阿爹借黄泉下的玄光为我造了条遮光的白绫,去特别晃眼的地方就将它带上,倒也无甚大碍。
我伸手就近在浅滩里探探,东海水拨凉拨凉,我打了个寒颤,赶紧用上仙气护体。身后却突然有人“姐姐,姐姐”地唤我。
我寻思着阿爹阿娘统共只生了我们兄妹五个,下面再没什么其他小狐狸。待转过身来,面前已经站了一堆妙龄少女,个个锦衣华服,大约是来赴宴的哪路神仙的家眷。
打头的紫衣小姑娘神情间颇有些气恼:“我家公主唤你,你怎的不应?”
我发了一会愣,见她七个里数最中间那白衣少女头上金钗分量最足、脚下绣花鞋上的珍珠个头最大,便向她颔了颔首:“姑娘唤我何事?”
白衣少女白玉似的脸颊一红:“绿袖见姐姐周身仙气缭绕,以为姐姐也是来东海赴宴的仙人,正想烦姐姐为绿袖引引路,不曾想姐姐的眼睛……”
这白绫覆在眼上其实丝毫不影响我视物,况且有迷谷的指引,引路实在是小事一桩,便点头应她:“我确是来赴宴的,眼睛不妨事,你们跟在我后面罢。”
水下行路十分无聊,好在那绿袖公主的侍女们都十分聒噪,她们自以为说得小声,奈何狐狸耳朵尖,倒是为我添了不少趣味。
一说:“大公主以为故意将我们甩掉,让我们赴不了宴,她便能在宴会上独占鳌头了,却不知道我们自己也能顺着找来,到时候定要在水君跟前告她一状,让水君罚她在南海思过个几百年,看她还敢不敢再这样欺负人。”
原来是南海水君的家眷。
一说:“大公主美则美矣,与公主比起来却还有云泥之别,公主放宽心,只要公主去了,这满月宴大公主定是占不了先的。”
原来是两姐妹争风吃醋。
一说:“天后虽然已经立下了,但夜华君定然是看不上青丘那老太婆的,公主的美貌天上地下都难得一见,此番东海宴上若是能与夜华君情投意合,可要算是盘古开天劈地以来第一件美事了。”
我反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青丘那老太婆”说的是我。顿时有白云苍狗白驹过隙之感。真真哭笑不得。
那绿袖公主微嗔道:“休得胡说。”便没了声响。小女儿情态毕露无疑。
大约行了多半个时辰,才到得这东海之下三千尺的水晶宫。
我却十分疑心刚才在岔路口上选错了路,因面前这高高大大的楼宇殿堂,和记忆中竟是分外不同,实在没有半点能跟明晃晃的水晶沾上干系的。
绿袖公主也是目瞪口呆,指着墨绿的宫墙问我:“那上面铺的,怕都是青荇草吧?”
我一个陆地上生陆地上长的走兽,对这水里的东西委实知之甚少,只得勉强陪笑:“大约是罢。”
事实证明迷谷老儿的迷谷树质量甚有保障,这黑糊糊的东西,它确实是东海水君的水晶宫。
守在宫门边引路的两个宫娥看着绿袖公主呆了一呆,赶紧接了她蝶子,一路分花拂柳,将我们八个领了进去。
我有些感叹,料不到这一辈的东海水君,品位竟奇特成了这副模样。一路走来,本该是亮堂堂的水晶宫,却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还要阴沉。幸而沿路置了些光芒柔和的夜明珠,才勉强没有让我栽跟头。
离开宴分明还有些时辰,大殿里各路神仙却已是三个聚成一团,两个凑做一堆。想当年阿爹做寿开的那场寿宴,众宾客虽无缺席,却没一个不是抵着时辰来。而现今,不过东海水君给男娃做个满月得会,不论大神小神竟都如此踊跃。想来世道确实是变了,如今的神仙们,大抵都闲得厉害。
两个宫娥已将绿袖公主引到了东海水君跟前。
这一辈的东海水君,眉目间颇有几分他祖上的风采。
我落在后面,混迹在打堆的神仙里,转身想寻个小仆领我到厢房去歇上一歇。赶了这半天的路,也着实有些累。却不想整个大殿的活物都在看着那绿袖公主发呆。
其实客观来说,绿袖的姿容,放在远古神祗之间,也就是个正常,远远抵不上我的几位嫂嫂。看来,现今这一辈的神仙里确实是无美人了。
看他们如痴如醉的模样,我实在不忍心打断。于是找了个空子溜出去,打算随便寻个地方打个盹,待开宴之后送了礼吃了饭,就好早些回去。
拐过九曲十八弯,愣是没寻着一个合适的地方。真真叫人泄气。
正准备返回大殿,却突然搞不清回去的方向。一摸袖袋,才发现迷谷枝桠不在了。这下可好,凭我认路的本事,不要说开宴,宴席结束之前能赶回去就要谢天谢地。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只好哪里有路走哪里。
于是,便误闯进了东海水君家的后花园。
不得不说的是,这座后花园的品位与整座宫殿的风格搭配得实在合衬。到处绿油油一片真灿烂。是以很有一种迷宫的风情。我自踏脚进来已有个把多时辰,却愣是没找到半个出口。
施术将这挡人的鬼园子挪走倒是个好主意,但到底不太厚道。想到这一层,我心中不禁无限凄凉。也许是凄凉到了极致,突然间竟有些福至心灵。
从地上捡了根不知名的树枝,闭着眼睛一扔。树枝落下来,双叉的那面指向了左边那条道。我拍了拍手,心满意足地向右拐去。
事实证明我扔树丫子指路这举动甚是英明。
之前那一个多时辰,我在这园子里晃荡过来又晃荡过去,不肖说人,连只水蚊子都没碰到。此番不过走了百来十步,却遇到了只活生生的糯米团子。
那糯米团子白白嫩嫩,头上总了两个角,穿一身墨绿的锦袍,趴在一丛两人高的绿珊瑚上,稍不注意,就会叫人把他和那丛珊瑚融为一体。
看上去,像是哪位神仙的儿子。
我看他低头拔那珊瑚上的青荇草拨得有趣,便靠过去搭话:“小糯米团子,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头也不抬:“拔草啊,父君说这些杂草下面藏着的珊瑚是东海海底顶漂亮的东西,我没见过,就想拔来看看。”
父君,原来是天族的哪位小世子。
我见他实在拔得辛苦,忍不住要施以援手。便从袖子里掏出来一柄扇子递到他面前,关照:“用这扇子,轻轻一扇,青荇去无踪,珊瑚更出众。”
他左手仍拽了把草,右手从善如流地从我手里接过扇子,极其随意地一扇。顿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连带着整座水晶宫震了三震。乌压压的海水于十来丈高处翻涌咆哮,生机勃勃得很。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东海水君这原本暗沉沉的水晶宫已是旧貌换新颜,怎明亮二字了得。
我有些吃惊。
那破云扇能发挥多大威力,向来是看使扇的人有多高的仙力。我倒真没想到这小糯米团子竟然如此厉害,不过轻轻一扇,就颠覆了整个东海水晶宫的风格品位。倒是对东海水君抱歉得很。
小糯米团子跌坐在地上,目瞪口呆,眼巴巴望着我,嚷嚷:“我是不是闯祸了?”
我转过头来,极困难地对他点头:“闯祸的怕不只你一个人,那扇子好像是我给你的……”
小糯米团子眼睛一下子睁得老大。我琢磨着,大概是我这张四分之三缚白绫的脸,有些吓人。
我未猜中那开头,自然便猜不着那结局。
只见小糯米团子蹭蹭蹭风一般扑过来抱住我的腿,大喊一声:“娘亲——”
我傻了。
他只管抱了我的腿撕心裂肺地嚎。信誓旦旦地边嚎边指控:“娘亲娘亲,你为什么要抛下阿离和父君……”。顺便把眼泪鼻涕胡乱一通全抹在我的裙角上。
我被嚎得发怵。正打算帮他好好回忆回忆,沧海桑田十几万年里,我是不是真干过这抛夫弃子的勾当,背后却响起个极低沉的声音:“素……素?”
第二章(三)
小糯米团子猛抬头,软着嗓子叫了声父君,却仍是使劲抱住我的腿。
我被他带累得转不了身。又因为长了他不知多少辈,不大好意思弯腰去掰他的手指,便只得干站着。
那身为父君的已经急走几步绕到了我跟前。
因实在离得近,我又垂着头,入眼处便只得一双黑底的云靴并一角暗绣云纹的玄色袍裾。
他叹息一声:“素素。”
我才恍然这声素素唤的,勘勘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四哥常说我健忘,我却也还记得这十几万年来,有人叫过我小五,有人叫过我阿音,有人叫过我十七,当然大多数人称的是姑姑,却从未有人叫过我素素。
碰巧小糯米团子撒手揉自个儿眼睛,我赶紧后退一步,含笑抬头:“仙友眼神不好,怕是认错人了。”
这话说完,他没什么反应,我却大吃一惊。离离原上草,春眠不觉晓,小糯米团子他阿爹的这张脸,真是像极了我的授业恩师墨渊。
可我毕竟还是未将他误认做墨渊。
七万年前鬼族之乱,长河汹涌,赤焰焚空,墨渊将鬼君擎苍锁在若水之滨东皇钟里,自己却修为散尽,魂飞魄散。我拼死保下他的身躯来,带回青丘,放在炎华洞里,每月一碗生血养着。
墨渊是父神的嫡长子,世间掌乐司战的上神,我从不相信有一天他竟会死去,便是如今,也不相信。所以我只默默地等,每月一碗心头血将他养着,为了有一天,他能再似笑非笑地唤我一声小十七。
想到这一层,我略有些伤感。
可眼下的情境却似乎并不大适合伤感。正应了那句老话,大惊之后必有更大的惊,
我还没回过神来,面前的糯米团子爹已挥袖挑下了我缚眼的白绫,我反射性地紧闭双目。他抬手抚过我额间。
小糯米团子在一边抖着嗓子喊登徒子登徒子。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十分平和,连那年红狐狸凤九煮佛跳墙把我洞前的灵芝草拔得个精光,我也未曾与她计较。可这会儿,额头青筋却跳得很欢快。
“放肆。”多年不曾使用这个句型,如今重温,果然有些生疏。
小糯米团子来拉我裙角,怯怯道:“娘亲是生气了么?”
他爹良久不见动静。又是良久,终究将那白绫重新为我缚上,才道:“是了,是我认错人,她从来不会做你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也不比你容色倾城。方才,冒犯了。”
隔了这半近不近的距离,我才看清,他玄色锦袍的襟口衣袖处,绣的均是同色的龙纹。
虽是几万年不出青丘,所幸神仙们的基本礼仪我倒还略略记得,除了天君一家子,上穷碧落下黄泉,倒也没哪个神仙逍遥得不耐烦了,敢在衣袍上绣龙纹。再看看他手上牵的糯米团子。我暗忖着,这玄色锦袍的青年,大抵便是天君那得意的孙子夜华君。
可惜了临风玉树的一副好人才,年纪轻轻的,却终得同我这老太婆成亲,真是叫人扼腕长叹,天道不公,不公至斯。
因这层关系,我一直对他深感歉意。所以目前这当口,虽是我被冒犯了,因想到他是夜华君,竟硬生生生出一种其实是我冒犯了他的错觉,只得呐呐笑道:“仙友客套得紧。”
他看我一眼,目光冷淡深沉。
我往旁边一步,让出路来。小糯米团子犹自抽着鼻子叫我娘亲。
我认为既然迟早我都得真去做他的后娘,便也就微笑着生生受了。
夜华牵住小糯米团子的手,很快便消失在尽头拐角处。
直到这时候,我才陡然想起,把他们两父子放走了,那谁来带我出去这园子?
赶紧追过去,却是连人影都瞧不见了。
第三章(一)
绕过夜华父子俩消失的拐角,我左顾右盼,发现偏北方向,一女子淡妆素裹,正朝我急步行来。
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十分欣慰地发现,今天这一天,将注定会是精彩而梦幻的一天。
那女子虽步履匆匆,还挺了个大肚子,姿态却甚是翩跹。我将破云扇拿出来掂了掂,寻思着若是从左到右这么挥一下,有没有可能直接把她从东海送到北海去。可一看那大肚子,终于还是心慈手软地把扇子收了回来。
到得我的面前,她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
我侧开身来,并不打算受那一拜,她却十分凄苦地膝行了过来。
我只好顿住。
她看着我,泪盈于睫,模样没什么变化,脸蛋却是比五万年前圆润很多。大抵怀了身孕,便都是要胖的。
我琢磨着目前这世道神仙们到底是以瘦骨嶙峋为美,还是以肥硕丰腴为美,很久未果,于是便只得提醒自己千万别提体态千万别提体态,以免说出点什么不体面的话来。
几万年未见,我虽对她略有薄怨,但到底是长辈,她既然礼数周全,我也不能失了风度。
她仍是一闪一闪亮晶晶,满眼都是水星星地望着我,直望得我脊背发凉,方才抬手拭泪哽咽:“姑姑。”
我终于还是一个没忍住,脱口而出:“少辛,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
她呆了一呆,颊上腾地升起两朵红晕来,右手抚着隆起的肚腹,很有点手足无措的意思,嗫嚅道:“少辛,少辛……”
嗫嚅了一半,大抵是反应过来我刚那话不过是个招呼,并不是真正要问她为什么长胖。又赶忙深深伏地对我行了个大揖,道:“方才,方才自这花园里狂风拔地,海水逆流,少辛,少辛想许是破云扇,许是姑姑,便急忙跑过来看,果然,果然……”说着又要流泪。
我不知她那眼泪是为了什么,倒也并不讨厌。
破云扇曾是我赠她的耍玩意儿,那时她大伤初愈,极没有安全感,我便把这扇子给了她,哄她:“若是再有人敢欺负你,就拿这扇子扇她,管教一扇子就把他扇出青丘。”虽从未真正使过,她却当这扇子是宝贝,时时不离身边,可离开狐狸洞的时候,却并未带走。
老实说,巴蛇这一族,凡修成女子的,无不大胆妖丽。少辛却是个异数,也许是小时候被欺负得狠了,即便在青丘养好了伤,她却仍是惊弓之鸟。那时候,放眼整个青丘,除了我和四哥,没有谁能靠近她两丈之内的。就连万人迷的迷谷主动向她示好,她也是逃之夭夭。
终有一天,这小巴蛇情窦初开,绣了个香囊给我四哥,有点传情的意思在里头。可白真那木头却拿了这香囊转送给了折颜,回来之后还特特找来少辛,道折颜很喜欢那香囊的花样,可颜色却不太对他意思,能不能再帮着绣一个藕合色的。少辛那双眼圈,当场就红了。
此后少辛更是活得近乎懦弱的小心翼翼。
再之后,便是她和桑籍私奔,桑籍退我的婚。
其实我到现在都还不是十分明了,当年那杯弓蛇影到了一定境界的小巴蛇,怎么就会对桑籍毫无警戒,最后还同意与其私奔的。
四哥说,这还用得着想么,多半是那桑籍看少辛年轻貌美,一时色迷心窍,便拿棍子将少辛敲昏,麻袋一套扛肩上将人拐走的。
当是时四哥正跟着折颜编一套书,书名叫《远古神祗情史考据之创世篇》。他正着手写的那一篇,主题思想刚好是爱情从绑架开始。
我想了想,这毕竟是具有专业背景知识的推论,便深以为然。
此情此景,我本可拂袖而去,可一看少辛那可怜巴巴的模样,又实在硬不下心肠。旁边正好一个石凳,我叹了口气,矮身坐下去:“我几万年不出青丘,却没想到此次方一出来便能遇到故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少辛,你当知我极不愿见你,却特特跪到我面前,必是有求于我,你我主仆一场,你出嫁我也没备什么嫁妆,此番刚好补上。我便许你一个愿望,说吧,你想要什么?”
她却只是呆呆望着我:“少辛料到姑姑会生气,可,可姑姑为什么不愿见少辛?”
我大是惊讶,讶完了之后略略想想,就我这处境,不能保持欢快的鞋来见她,也着实情有可原。然而,如何含蓄又优雅地表达出我不愿见她其实是在迁怒,倒也是个问题。
还未等我作答,她却又膝行两步,急急道:“姑姑从未见过桑籍,姑姑也说了不会喜欢桑籍,姑姑和桑籍成婚不会快乐。桑籍喜欢少辛,少辛也喜欢桑籍,姑姑失去桑籍,还可以得到更好的,夜华君不是比桑籍好百倍千倍吗,夜华君还会是未来奠君。可少辛,少辛失去桑籍,便,便什么都没有了。少辛以为,少辛以为姑姑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姑姑会气少辛不打一声招呼就擅自离开青丘,却绝不会气,不会气少辛和桑籍成婚的。姑姑,姑姑不是一直希望少辛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吗?”
几万年不见,当初那小巴蛇已经变得伶牙俐齿了。造化之力神奇,时间却比造化更加神奇。
我将破云扇翻过来仔细摩了摩扇面,问她:“少辛,你可恨当年芦苇荡里欺侮你的同族们?”
她半是疑惑半是茫然,倒也点了头。
“你也知道,其实他们之中有些人,并不是真心想欺侮你,只是若他们伸手来保护你,便必然也会被欺侮,所以他们只得跟着最强的,来欺侮你这个最弱的?”
她再点头。
我支了颔看她:“你能原谅这些被迫来欺侮你的人?”
她咬了咬牙,摇头。
绕了这么大个圈子,总算能表达出中心思想,我十分快慰,连带着语气也和蔼温柔不少:“既是如此,少辛,推己及人,我不愿见你,也实在是桩合情合理的事情。我一个神女,却修了十多万年才到上神这个阶品,也看得出来情操和悟性低得有多不靠谱了,实在是算不得什么深明大义的神仙,你过誉了。”
她蓦地睁大眼睛。
这么个美人儿,却非得被我搞得这么一惊一诧地,本上神是在造孽啊,造天大的孽……
然而待我低头看自己的腿时,也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本应离开花园却又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小糯米团子正轻手轻脚地扯我裙摆,嫩白的小脸上一副极不认同的模样:“娘亲干嘛要说自己不是深明大义的神仙,娘亲是天上地下最深明大义的神仙。”
我沉默了半晌,万分不可思议地问他:“你是土行孙吗?”
他抬头向我身后的珊瑚树努嘴。
夜华从珊瑚树的阴影里走出来,神情却与方才迥然。唇边携了丝笑意,缓缓道:“夜华不识,姑娘竟是青丘的白浅上神。”
第三章(二)
我晕了一晕,这姑娘二字生生叫出我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却恍若未觉。
我重重抚额:“老身不偏不倚,正长了夜华君九万岁,夜华君还是依照辈份,唤老身一声姑姑罢。”
他似笑非笑:“阿离唤你娘亲,我却要唤你姑姑,嗯,浅浅,这是什么道理?”
听着那浅浅二字,我又晕了一晕。
少辛看着我们默不作声。
这场景无端就生出几丝尴尬来。尴尬这情绪已逾万年未曾造访我,眼下却又能亲自体验,倒有些不合时宜地令人感动莫名。
我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同我说道理,那你们躲在那珊瑚树后听了这许久的墙根,倒又是什么道理?”
大的那个一派自在毫无反应,小的这个却急忙从我膝盖上滑下来,着急地指着珊瑚树后掩映的那条小路辩解:“我和父君可没故意要偷听,父君说娘亲你在追我们,于是才从那边路上折回来。走近了看到这位夫人和娘亲在说话,我们就只好回避。”
他小心翼翼地看我:“娘亲你来追我们,是因为舍不得阿离,要跟阿离和父君一起回天宫的吧?”
我觉得他这推论太过离谱,正要摇头,那身为父君的却斩钉截铁点头:“对,娘亲她的确是舍不得阿离。”
小糯米团子欢呼一声,乐呵呵地瞧着我,眼睛忽闪忽闪:“娘亲,那我们什么时候回天宫。”
夜华代答:“明天就回去。”
小糯米团子再欢呼一声,继续乐呵呵地瞧着我,眼睛忽闪得更厉害:“娘亲,就要回家了,你这么久没有回家,感觉会不会很兴奋?”
这次夜华倒没有接话。
我听见自己呵呵干笑了两声,道:“很兴奋。”
我始终没有机会解释清楚,方才我赶着追过来,只是想让他们顺便把我带出这鬼园子。不过眼下这境况,虽乱七八糟,倒也殊途同归。
自夜华出现后,少辛便一直安静地跪伏在地上。偶尔望向夜华的目光中,却有几分愤愤不平。
当年桑籍若不退婚,如今奠君太子,便万万不会轮上夜华。可因果因果,桑籍种了那样的因,便必也得遭那样的果。我不过火上浇点菜花油,在他那大果上,平添几分不痛不痒的怒气而已,已算是修养良好了。
临走时,我将破云扇重新放回了少辛手中,对她道:“我只给你一个愿望,回去好好想想到底向我讨什么,想好了便来青丘找我罢,有了这扇子,此次,迷谷他们便再也不会拦你了。”
小糯米团子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把扇子,眼巴巴道:“我也想要。”
我揉了揉他脑袋:“还是个小孩子,要什么杀伤性武器。”随手从袖袋里掏出块糖来,堵了他的嘴巴。
夜华着实方向感良好,令我十分惊喜。
到得花园口子上,我暗暗思忖着,和夜华一同出现在这东海的宴会上,究竟算不得多明智,于是抬了袖子要告别。小糯米团子立刻做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我颇为难,只得违心安抚:“现下确实有些琐事需了,明日便一定来与你们会合。”
小糯米团子倒也颇懂些道理,虽仍是不悦,却只扁了扁嘴,便来与我拉钩。
夜华在一旁笑道:“浅浅莫不是害怕与我父子二人一同入宴,会惹出什么闲言碎语来?”
我牙酸了一酸,呵呵赔笑道:“夜华君多虑了。”
他笑得益发深,这形貌倒很有几分当年墨渊的风姿。
我被那笑纹照得恍了好一会儿神,反应回来时他正拉了我的手,轻轻道:“原来浅浅也知道,你我早有婚约,倒的确是不用避什么嫌的。”
他一双手长得漂亮修长,似不经意笼了我的左手,神情悠闲,举止倜傥。如今他这形容神态,与那来挑我白绫的冷漠神君,简直不似同一个人。
我心中五味杂陈,料想如今这世道,有婚约的男女青年大抵都如此互相调戏。奈何本上神的情况却着实特殊。虽也做得来这些风流态,但一想到我在这世上活了九万年,他才刚打娘胎里踱出来,便硬生生觉得,与他做亲密状,实是我在犯罪。可贸贸然抽出手来又显得我风范不够大度。思考再三,我抬高右手去触他的发,情深意重地感叹:“当年我与你二叔订婚时,你还尚未出世,转眼间,也长得这般大了,真是白驹过隙,沧海桑田,岁月这东西,着实不饶人啊。”
他愣了愣,我顺势将两只手都收回来,与他再点了一回头,就此抽身走开。
岂料生活处处有惊喜,我这厢不过走了三步路,方才大殿里那惊鸿一暼的东海水君,便堪堪从天而降,似一棵紫红紫红的木桩子,直楞楞插到我跟前来,三呼留步。
他这三声留步实在喊得毫无道理,唯一的那条路如今正被他堵了个严实,莫说本上神现下是化了人形,就算化个水蚊子,也很难得挤过去。
我后退两步,由衷赞叹:“水君好身法,再多两步,老身就被你砸死了。”
他一张国字脸涨得珊瑚也似,拜了一拜夜华,又恭顺地问候了两句小糯米团子,才侧过身来看我。面露风霜,一双虎目几欲含泪:“不知本君何处得罪了这位仙僚,竟要仙僚在本君大喜之日,拿本君的园子出气。”
我顿时汗颜,原是东窗事发。
夜华在一旁凉凉地瞅着,时不时伸手顺顺小糯米团子油光水滑的长头发。
其实,充其量我只能算作个帮凶,可小糯米团子叫我一声后娘,我总不能将他供出来一同连座。这哑巴亏,便也只能自己吃了。然我实在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发现这园子的设计风格是被我颠覆了的,忍了半天没忍住,到底问了出来。
东海水君却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我浑身乱颤了好一会儿,方平静下来:“你你你,你还要抵赖,我园中的珊瑚精亲眼所见,方才那大风是一绿衣小仙所为,这岂是你想赖就赖得了的。”
我低头打量了一回自己身上青色的长衣,再抬头打量一回夜华手下那只墨绿色的糯米团子。顿时恍然。东海水君对那珊瑚精口中的小仙二字,怕是在理解上,生了点歧义。这厢指的是形貌,那厢却理解成了阶品。小糯米团子是夜华长子,天君重孙,品阶自是不低。而我此番着的这身行头,却委实看不出来是个上神。东海水君要指鹿为马,要草菅人命,皆是情有可原。
这事原是我的错。东海水君难得生个儿子,开堂满月宴,我虽是他红纸黑字递了名帖真心实意请来的客人,可也实实在在触了人家霉头。他认定了我要抵赖,我却从未想过抵赖,然不知者不罪,我自是不与他一般见识。
东海水君已是毫无耐性,目眦欲裂。
我认真回忆了一番红狐狸凤九每次开罪我之后是怎么做小伏低的,依样画葫芦,垂首敛目道:“水君说得极是。小仙常年守在十里桃林,此番头次出来,便闯下这样的祸事,败了水君的兴致,也失了折颜上神的脸面,小仙羞愧不已,还请水君重重责罚。”
夜华轻飘飘瞟了我一眼,一双眸子潋滟晴光。
我以为既然注定是要丢脸,丢折颜的脸固然是比丢阿爹阿娘的脸要好得多。
当年我与四哥年幼不晓事,双双在外胡混时,皆打的折颜的名号。惹出再混帐的事,折颜也不过微微一笑,倘若是落在阿爹身上,却定是要扒掉我们的狐狸皮的。
东海水君呆呆望着我:“十里桃林的那位上神不是,不是……”
他屏气凝神,神情肃穆,竟还避了折颜的讳。于是我觉得,这阔额方脸的水君,乃是一个老实人。
老实人都是些宝贝。我从袖袋里取出那颗南瓜大小的夜明珠,并事先罐好的一壶陈酿交到他手中,语重心长叹道:“水君可是不信?这也怪不得水君。我家君上确确几万年都不曾与各位仙家有过应酬了。此番乃是因青丘之国的白浅上神,上神到桃林做客,不幸抱恙,因之前接了水君蝶子,不愿失信于水君,是以派了小仙前来东海。此为拾月珠,乃是白浅上神的贺礼,此为我家君上亲手护养狄花酿,君上嘱我以此聊表恭贺之意。却不料此番小仙竟闯下如此大祸,实是,实是……”
我正欲潸然泪下,眼泪还没挤到眼眶子来,那厢东海水君已是手忙脚乱地劝慰开来:“仙使远道而来,未曾相迎却是小神的过失,左右不过一个园子,如此倒还亮堂些,仙使便随小神去前殿,也吃一杯酒罢。”
我自是百般推托,他自是千般盛情。
夜华过来,极其自然地握了我的手道:“不过吃一杯酒,仙使实在客套得紧。”
我出了一脑门的汗,指着被夜华紧握的右手对东海水君道:“其实,小仙乃是男扮女装。”
东海水君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讷讷道:“实是断袖情深。”
原以为说是男子与男子便可避嫌,却不想如今的神仙们皆见多识广,本上神此番,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第四章(一)
东海水君在前头引路,小糯米团子一个人颤巍颤巍走中间,夜华拽着我的手垫在最后。
我不过小小说一个谎,这谎多半还是为了维护他生的那只糯米团子,他大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偏偏要来与我作对。委实气人。
我也再顾不得上神风范,干脆用了法术,要挣开他来。他轻轻一笑,亦用了法术来挡。
我与他一路斗法,他有恃无恐,我却得时时注意前头东海水君的动静,一心两用,斗到最后,竟是惨败。
不久前四哥与我说,如今这世道,真真比不上当年远古神祗时代,一众的神仙们只知成日里逍遥自在,仙术不昌,道风衰败,着实令人痛心疾首。不想夜华君的法道精进至此,真是他爷爷的仙术不昌,他的道风衰败啊。
东海水君转过头来,陪起一张笑脸,双眼却仍直勾勾地望着我与夜华相握的那双手:“君上,仙使,前方便是大殿了。”
小糯米团子欢呼一声,乖巧地过来牵住我那只空着的手,做出一副天君重孙的庄重凛然之态。
若现下处在我这位置的,是夜华储在天宫里那位侧妃,列出这等的排场来,倒也合情合理,无可厚非。
今日拜别折颜之时,原应让他给我推个卦。兴许今天这日子,正与我的生辰八字犯冲。
那金雕玉砌的殿门已近在眼前,本上神的头,此刻有些隐隐作痛。
大殿里的神仙皆是眼巴巴等着开宴,夜华方一露面,便齐齐跪做两列,中间腾出一条道来,直通主位。待我们三个全坐下,方唱颂一声,一一入席。这就开宴了。
坐得最近的神仙过来敬酒。敬了夜华之后便来敬我,道:“竟有幸在此拜会到素锦娘娘,实乃小神之幸小神之幸……”
夜华在一旁端了酒盏,只做出一副看戏的模样。我要唱的这个角儿,却真正尴尬。
东海水君煞白了一张脸,拼命对着那犹自荣幸的神仙使眼色。
我实在看不下去,对着他嘿然一笑道:“小仙其实是夜华君失散多年的亲妹妹,如今在折颜上神处当差。”
夜华饮酒的动作一顿,杯中酒撒了不只一两滴。
东海水君茫然地望着我。
那来敬酒的神仙,却仿佛吞了只死苍蝇。端着斟满的酒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半天才讷讷:“小神眼拙,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我和蔼一笑,并不当真,陪着他亦饮了一杯。
底下觥筹交错,狐狸耳朵尖,推杯还盏之间,隐隐听得几声议论,一说:“今日未见姑姑,实在遗憾,不过见着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倒也聊可谴怀。你们看,姑姑今日不来,是否因知晓夜华君和北海水君皆来赴宴,是以……”
一说:“仙友此言不虚,依本君看,姑姑此番失约,折颜上神却派仙使赴宴,此中大有文章。各位须知,因折颜上神的怪脾气,此遭东海水君,是并未向他递帖子的。”
一说:“有理有理,怪道是,折颜上神的这位仙使,竟还是夜华君的妹妹。”
又一说:“小老儿倒是怀疑,这位仙使真是夜华君的妹妹?小老儿在天宫奉职这许多年,竟从未听说夜华君有个妹妹的。”
再一说:“仙友方才是没瞧见,夜华君牵了那仙使的手么?如此看来,兄妹一事,倒也有几分可信的。”
我想,若此刻东海水君宣布宴罢,这些神仙们都要乐得手舞足蹈,然后找个僻静之处,酣畅淋漓讨论一番。而今却要苦苦在这台面上熬着,只偶尔交头接耳一两句,忍得多么难受,多么辛酸。
我叹了两叹,又自饮一杯。不想夜华却皱了皱眉:“你倒是酒量好,小心喝过了,又来耍酒疯。”
我十分不屑,东海水君这酒,虽也算得上琼浆玉液,可拿来和折颜酿出的酒一比,委实是白水。却也懒得理他,左右已撕破了脸皮,只怨本上神运道不好,一纸婚约要生生把我和他送做一堆。
宴到一半,我已毫无兴致,只想快快吃完这顿饭,早些回狐狸洞蒙头睡觉。
当此时,东海水君却啪啪啪拍了三个巴掌。
我勉强打起精神,便见一众舞姬袅袅娜娜入得殿来,手上都拿了娟扇,穿得也一个比一个凉快。我心下好奇,此番又不是东海水君做寿,一个小娃娃的满月宴,还要歌舞助兴?
丝竹声声入耳。我只管探身去取那最近处的酒壶。
当年有幸被鬼君擎苍绑去他的大紫明宫叨扰几日。大紫明宫的舞姬们,清丽者有之,淡雅者有之,妖艳者亦有之。不得已与她们虚与委蛇三五日,四海八荒便再无舞姬能得我意。
瞟了一眼旁边的夜华,他亦是百无聊赖。
小糯米团子却乍然一叹:“呀,是这个姐姐。”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那殿中看去,白衣的舞姬们正扮作芙蕖花的白,正中间托了个黄衣的少女。那女子乍看并无甚奇特之处,形貌间倒略略寻得出几分东海水君的影子来。
我难免转过头去看几眼东海水君。
他咳嗽一声,尴尬笑道:“正是舍妹。”又上前一步到得小糯米团子身边:“小天孙竟认得舍妹?”
糯米团子看我一眼,吭吭吃吃:“认是认得。”却又立刻摆手坚定立场:“不过本天孙与她不熟。”说完又偷觑一眼他的父君。
东海水君那舍妹如今正眼巴巴地望着坐在我侧旁的夜华君,目光热切又沉寂,哀伤又欢愉。
夜华把着酒盏纹丝不动,一瞬间倒又变做了我初初见时的冷漠神君。
这是唱的哪一出?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善感女碰上冷郎君,妾身有心做那藤绕树,无奈郎心如铁妾身真无辜?
我满意点头,却是一出好戏。自斟一杯酒,看得挺快活。正到兴味处,丝竹却嘎然而止,东海水君那舍妹朝了夜华的方向拜过一拜,便在众舞姬的簇拥下飘然离去。
夜华转过头来看我,似笑非笑:“仙使何以满脸失望之色?”
我摸了摸面皮,打了个干哈哈:“有么?”
又熬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宴罢,本应各各散去。夜华却将小糯米团子往我怀中一推:“阿离先由你照看着,我去去便回。”
各路神仙恰来拱手道别,我一个恍神,他便连人影都不见了。
被些许琐事压了好几个时辰的清明陡然翻上灵台,我脑门上立马渗出几大滴清汗,他该不会把我那唬小糯米团子的话做了数,真将我拽去天宫吧。
想到这一层,手上软呼呼的小糯米团子登时成了个烫手的山芋。
我匆匆迈出大殿。而今眼目下,快点找到糯米团子爹,将糯米团子还回去是正经。
问了几个小仆从,却无一人见过夜华君。我只得绕弯子,改问东海水君那舍妹如今仙驾何处。
方才夜华形色匆匆,淡薄之间隐含亲切,梳离之间暗藏婉约,如此神态,以我十多万年所见的风月经验,定是会佳人去了。
小仆从遥遥一指,便指向了路尽头的东海水晶宫后花园。
第四章(二)
我拉着糯米团子站在园门口,不胜唏嘘。
需知本上神年纪虽大,其实没什么方向感,进去方便,却不知能不能出得来,还是在这口子上等着罢。
小糯米团子却不依,握着小拳头做恶狠狠状:“娘亲再不进去棒打鸳鸯,父君便要被那缪清公主抢走了。”又抚额做悲叹状:“自来后花园便是是非之地,多少才子就是在这里被佳人迷了魂道失了前程,累得受苦一生的。”
我傻了片刻,哑然道:“这这这,都是谁教与你的?”
小糯米团子呆了一呆:“两百多年前,天上白日飞升来一个小仙,叫成玉的,天君祖爷爷封了他个元君的虚号,便是他告诉我的。”
顿了顿揉着头发茫然道:“难道竟不是么?”
我暗想片刻,觉得这位成玉元君所言着实非虚,如此妙人,日后定要结交结交。
小糯米团子干脆来拉了我的袖子,硬要把我拖进园子去。
他一个小人,我也不好反抗,只得出言相劝:“你父君青春正健,那缪清,是叫缪清吧,那缪清公主也正是年华豆蔻,年轻男女相互思慕乃是伦常,他两个既已做了鸳鸯,你我再去当那打鸳鸯的大棒,无端坏人姻缘,委实造孽。你与那缪清公主又不是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非要坏了她的姻缘才尽兴。”
许是我后面那句话放得过重,小糯米团子嘴巴一扁,我赶忙安抚,又是亲又是摸,他才镇定下来,软着嗓子道:“她虽曾救过我一次,但我也好好向她道了谢,她却自以为从此后便在父君面前有所不同,每每父君领着我去娘亲的俊疾山小住,她便前来痴缠,甚是讨厌。”
我忍不住教育他两句:“救命之恩直比海深,岂是道个谢就能了事的。”
若是道个谢便能不再挂心,我如今却不知要逍遥多少,只管记着我和那人做师徒时圆满融洽的情分,断不会再有这许多愧疚遗憾。
小糯米团子短短反省了一回,却又马上跺脚:“她不守本分,她明知父君已有妻室,却还来纠缠父君。她住娘亲的房子,用娘亲的炊具,还来抢娘亲的夫君。”
我望了一回天,略略回想夜华君那张和墨渊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脸,很是感慨。
这倒怪不着那缪清,本上神看那么一张脸看了几万年,如今才能略略把持住。寻常的女子,要能在那张面皮跟前谨守住本分,着实有些困难。倒是东荒的俊疾山,什么时候变做了那素锦的财产,我却有些疑惑。略略一问,小糯米团子便和盘托出。
他说得颠三倒四,我倒也能顺藤摸瓜筹出个大概。
原来这糯米团子他亲娘并不是夜华君的侧妃素锦,却是地上的一个凡人。如今糯米团子的寝殿里,还挂着那凡人的一副丹青。说是青衣着身白绫覆面,正是现下我这副模样。三百年前,却不知什么因缘,那凡人甫产下小糯米团子,便跳下了诛仙台。诛仙台这地方我有过耳闻,神仙跳下去修为失尽,凡人跳下去定是三魂七魄渣渣也不剩。
小糯米团子想来却并不知道这一层。
那凡人被接上天宫之前,正是长在东荒的俊疾山里。夜华君思旧,将她在山上住过的屋子加了封印,每年都领小糯米团子来住十天半月。
我委实钦佩夜华君的胆色,这些恩怨情仇宫廷旧事,却一点也不瞒着小糯米团子,倒不怕给他这儿子造成心理阴影。
百来年前一天,小糯米团子一个人在山上林子里捉兔子玩,灵气引来路过的蛇妖。蛇妖只道是哪家道童,想他周身仙气滋补,便要来吃了他。幸而遇到来俊疾山踩青的东海公主缪清,将他救了下来,按他的指引,送回了山上的小屋。那小屋因加了封印,外人本看不见,然小糯米团子敬这缪清公主救命恩人,便亮明身份,并将她领回屋子吃茶。茶毕,缪清公主正要告辞,却遇上突然回来的夜华君。瞬时天雷勾动地火,这缪清公主对夜华君一见钟情了。夜华不愿欠东海公主的人情,便许了这公主一个心愿。百十年来,缪清几乎就守在东荒俊疾,夜华父子一来,便为他们洗衣煮饭蒸糕点。一个公主却来做这些仆从的活计,夜华觉得不妥,那厢公主却悄然低首无限娇羞:“这便是我的心愿,求君上成全。”夜华也无法,便只得随她。
然则以上只是小糯米团子的片面之辞。看这光景,夜华君倒也是个多情种,很难说就未曾对这善解人意的东海公主动过心。
我顿觉空虚,夜华活到如今,也不过五万来岁,就惹出这许多的情债,委实是个人才。
本上神五万岁的时候,却还在干什么来着?
小糯米团子神色复杂,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凛然道:“身为男子最作不得吞吞吐吐的形容,一不留神就猥琐了,有什么却说,痛快些。”
他包了一包泪,指着我:“娘亲这不在乎的模样,是不是已心有所属,不要阿离和父君了?”
我哑然。夜华与我虽有婚约,却不过初初相识,实难谈得上什么在乎不在乎。
小糯米团子却后退两步,捂脸痛心疾首:“爹要娶后娘娘要嫁后爹,阿离果然应了这名字,活该尝不了团团圆圆,要一个人孤孤单单,你们都不要阿离,阿离一个人过罢了。”
我被他吼得心惊肉跳。
他亲娘当年抛下他跳了诛仙台,小小年纪必然有些心结。如今郁结进肺腑,怕是不好。
我赶忙陪了笑脸来抱他:“我既是你娘亲,便绝不会不要你。”
他指控道:“可你不要父君。你不要父君,父君就会娶了那缪清,父君娶了那缪清,另生一个宝宝,便不会再要阿离。”说着便要泪奔。
我大感头痛,为了不使他失望,只得做出一副甜蜜样,咬牙切齿道:“你父君是我的心我的肝,我的宝贝甜蜜饯儿,我又怎会不要他。”
说完自己先抖了一抖。
小糯米团子大感满意,抱着我的腿继续朝花园里拖。
我无法,只能随他拖去。倒切切期盼夜华君此番并不在这园子里,省得我真来演一出棒打鸳鸯的大戏。
倘若不幸,本上神英明如初,他此番确确是在会佳人,那夜华君,今日来搅你姻缘,乃是为了你儿子的心理健康,却怪不得我了。
绕过拱门,不远处一顶颇精致的亭子里,玄色长袍,负手而立的男子正是夜华。旁边坐的那黄衣少女,也正是缪清公主。
本上神猜得不错,他果然是来会佳人了。
小糯米团子摇了摇我的袖子:“娘亲,该你出场了。”
他倒入戏得快。我头皮麻了一麻。思忖着要怎么做这开场白才好。
我识得的熟人中,只有大哥白玄桃花债最多。
大嫂每次处置大哥那些桃花,都用的甚么手段来着?
我略略回忆一番。
首先是眼神,眼神必得冷淡,上下打量一番那桃花,看美人譬如看一颗白菜。
其次便是声音,声音必得缥缈,对那事主就一句话:“这回这个我看着甚好,倘若夫君喜欢,便将她收了吧,我也多一个妹妹。”
此乃以退为进。
大哥虽逢场作戏者多,对大嫂却是矢志不渝,非卿不可,此招方能生效。这么一比,我与大嫂的情况却又略略不同。
我踌躇半日,小糯米团子已紧走几步,跪到他父君跟前,道:“孩儿见过父君。”
夜华眼睛眯了一眯,越过糯米团子直直盯着我。
我只得硬着头皮走过去,略略见一见礼,将糯米团子从地上拉起来,拍拍他膝上的灰,再找个美人靠抱他坐下来。
背后夜华君目光凌厉,我一套动作完成得很艰难。
那缪清公主主动开口道:“姐姐是?”
我努力做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态来,揉着小糯米团子的脸:“这孩子唤我一声娘亲。”
她像遭了雷劈。
我内心其实很愧疚。这缪清公主模样不错,虽与那南海的绿袖公主比起来尚有些差距,却大大小小也算个美人。她与我无冤无仇,我这番作为,着实不厚道。
我心中凄苦,面上却还得把戏份做足,继续皮笑肉不笑道:“现下这光景,乌云压顶,风声萧萧,倒让人不由得生出来几分作诗的性质。妹妹说,是也不是?”
夜华干脆操了手靠在旁边亭柱子上听我瞎扯。
小糯米团子不明所以,呆呆调头来望我。我点他的额头嗔笑道:“天苍苍,野茫茫,一枝红杏要出墙。”再望那缪清公主,道:“妹妹说,应不应景?”
她已傻了。俄顷,两行热泪顺着眼角直落下来。扑通一声,便跪到我跟前:“娘娘息怒,缪清,缪清不知是娘娘凤驾,缪清万不敢做娘娘的妹妹。缪清只是思慕君上,并不求君上能允缪清些什么。此番兄长要将缪清嫁去西海,那西海的二王子却是,却是个真正的纨绔。因婚期日近,缪清无法,得知君上将携小天孙来东海赴宴,才出此下策以舞相邀。缪清只愿生生世世跟随君上,便是做个婢女伺候君上,再不做它想,求娘娘成全。”
原是这么回事。何其伤情又何其动人。我几欲唏嘘落泪。本想着天宫那么大,就让她分一个角落又如何。想了想,这却终究是夜华君的家事。她若不是这么情真意切一片真心可昭日月,我一棒子打下去又有何妨。如今,却真真做不出了。情爱一事,本无道德可谈,对错可分,糯米团子尚小,日后可悉心教导。我却万万再不能这么助纣为虐了。想到这一层,便忍不住叹口气,抱起糯米团子要走。
糯米团子委委屈屈死扒着美人靠:“娘亲你方才还说父君是你的心你的肝,你的宝贝甜蜜饯儿。别人来抢父君,你却又任由他们抢去,你说话不算话。”
我一个头变两个大。
夜华似笑非笑,上前一步挡住我的去路,撩起我一缕头发,缓缓开口道:“我是你的心肝儿?”
我呵呵干笑,后退一步。
他再近一步:“你的宝贝儿?”
我笑得益发干,再退一步。
他干脆把我封死在亭子角落里:“你叼蜜饯儿?”
此番我是干笑都笑不出来了,嘴里发苦,本上神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造了什么孽。
我眼一闭心一横:“死相啦,你不是早知道么,却偏要人家说出来,真是坏死了。”
我怀中的小糯米团子抖了一抖,面前的夜华亦抖了一抖。
趁他们发愣的间隙,我将小糯米团子往那美人靠上一甩,丢盔弃甲,逃之夭夭。
本上神此番,委实狼狈。
第五章(一)
因丢了迷谷枝桠,再则夜色又黑,能在入更前绕出东海已是近来积了大德,如此,我倒也并不指望天明之前可赶回青丘去。
然东海乃是四面水路。我从四只爪子着地还是个狐狸时,就活在陆地上,自是看这缩路皆是模样一致,无甚区别。是以出得水上来,才发觉竟生生搞反了方向,将北方那条路误作了东方。
现今耳目下,天上朗月皎皎。我坐在东海北岸的礁石上,委实有些发愁。
原路返回,从东海泅回去固然不难,可再碰到那夜华君,面子上总不大好过。今夜便也只能在这北岸上生生受一晚,明早再做打算。
人间四月芳菲,白日里倒还暖和,夜里却十分寒凉。身上衣裳甚单,海里腾腾的白气迫得我连打了三个喷嚏。终于还是跳下礁石来,一头扎进了旁边的林子里。
这林子不如折颜的好。那树枝高而嶙峋,铺下一层一层叶子来,挡风却是不错的。既然挡风不错,挡光自然也不错。是以九重天上虽挂了轮清月吐辉,林子里却伸手不见五指。我将缚眼的白绫取下来叠仔细了,再从袖子里摸出来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琢磨着找个三枝的树杈躺一夜了事。
这林子着实杂乱,虽也是个走兽,又有夜明珠照明,我这眼睛却显见得比不过一般同类。才不过跌跌撞撞走了三丈路,不留意便滚进了脚底下一个大洞。
四哥跟着折颜写书,四海八荒里曾搜罗了不少黄故事。
有一回便是说东荒众山中一座叫焰空的孤山,山脚下立了个牌楼,牌楼下一个无底洞里,住了个美貌的妖孽。那妖孽虽烟视媚行,倒也是个善妖,却爱上一个修真的凡人,奈何那凡人一心飞升,扯出好一番饹馇事儿,到后来毁了自身修行,也连累了满山的性命。算是个训诫。
如今坑了我的这大洞虽颇深,却绝计不该是那焰空山无底洞。可即便如此,洞底下也未必不会住个美貌痴情的妖孽。若能见上一见,将她点化了,送给四哥照管他那毕方鸟的坐骑,也算是此番出青丘的一趟善缘。
想到这一层,我也就安下心来任身子往下坠。初时确确有些不适,坠到一半时倒还能调整出个舒坦姿势,算落得很有条理。
半柱香过后,我双腿总算踏了实地。
眼前豁然开朗。术法造奠幕上月朗星稀,下面一弯曲觞流水,水上还立了座草亭,比阿爹阿娘的狐狸洞略为宽敞些。
草亭里正有一双男女作交颈鸳鸯。
我本意是来寻个尚未作恶的妖孽点化,却不想活生生撞见别人闺房逗趣,委实尴尬。
那男子因背对着我,看不清形貌。女子半张脸埋在男子肩窝,眉眼倒是好的。只是乍然看我从洞里灰扑扑落下来,难免有些惶恐。
我朝她亲切一笑,以示安抚。她却直勾勾只管盯着我,倒叫我不好意思。因他两个是抱做一堆,那男子许是感受异常,便也侧身转头来看。
隔了大半个水塘,这一眼,却让我譬如大响被活生生浇了一道热滚滚堤猪油,又腻又惊。
这许多年来刻意忘怀的一些旧事,纷纷从脑子里揭起来。
他眉间似有千山万水,定定瞧着我,半晌道:“阿音”。
我垂下眼皮,肃然道:“原是离镜鬼君,老身与鬼君早恩断义绝,阿音二字实当不得,还是烦请鬼君称老身的虚号罢。”
他不说话,怀中的女子颤了两颤,倒让我望得分明。
我委实不耐。然近年小字辈的神仙们与鬼族处得不错,总不能因了我私人的恩怨,毁了好容易建起来的情谊。有这么一层顾虑,脸色究竟不能做得太冷。
他叹道:“阿音,你躲我躲了七万年,还准备继续躲下去?”口吻甚诚恳,仿似见不到我还颇遗憾,很是令人唏嘘。
我委实好奇,明明我两个的关系已鱼死网破到了相见争如不见的境地,他倒如何再能说出这么一番体己话来的。
再则,说我躲他,却实在是桩天大的冤案。虽说活的时间太长就容易忘事。我揉着太阳仔细回忆了一番,却依然觉得,七万年来我与他不能相见,绝不是我有心躲避,乃是缘分所致。
七万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东荒那方大泽沧海桑田二十个来回,也就到头了。
七万年前某一日,前鬼君擎苍出外游猎,看上了九师兄令羽,将他绑去大紫明宫,要立为男后。因我那时和令羽一处,也就被顺道绑了去。
我五万岁时拜墨渊学艺。墨渊座下从不收女弟子,阿娘便使了术法将我变作个男儿身,并胡乱命了司音这假名字。
那时,人人皆知墨渊座下第十七个徒弟司音,乃是以绸扇为法器的一位神君。是墨渊上神极宠爱的小弟子。绝无人曾怀疑这司音原来却是个女神的。
我与令羽虽同被绑架,却因我只是个顺道,管得自然也就松懈些。是以三顿饭之外,尚许四处走走,不出这大紫明宫,便并不妨事。
后来我时常想,在大紫明宫的第三日午膳,许是不该吃那碗红烧肉的。如若我不吃那碗多出来的红烧肉,四海八荒到今天,未必就还是这同一番天地。
那时,我午膳本已用毕,厨子却呈上来这碗命运的红烧肉,说是擎苍上午猎的一头山猪,割下来大腿专门蒸了两碗,一碗送去了令羽那里,一碗就顺道赏了我。我看它油光水滑,卖相甚好,也就客客气气,将一碗吃尽了。
需知此前我已用过午膳,这一碗红烧肉算是加餐。是以饭后例行的散步,便少不得比平常多走两步路。便是多走的这两步路,让我初初遇到还是皇子的离镜,生生改了自己的运道。
有千里之堤,溃于蚁之说;也有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之说。是以一碗红烧肉将我的人生路铺得坎坷无比,倒算不得黄。而今再回首,本上神却难免感叹一声,怅然得很。
第五章(二)
我尚且记得那日天方晴好,太阳远远照着,透过大紫明宫灰白的雾障,似个鸭蛋挂在天边。
作陪的宫娥与我进言,御花园里有株寒月芙渠很稀罕,现下正开花了,神君若还觉着涨食,倒可以过去看看。又给我指了道儿。
我摇着绸扇一路探过去,燕喃莺语,花柳复苏。因认路的本事不佳,半日都未寻到那稀罕的芙蕖。好在这御花园里虽是浅水假山,细细赏玩,也还得趣。
我自娱自乐得正怡然,斜刺里却突然窜出来个少年。襟袍半敞,头发松松散着,眼神迷离,肩上还沾了几片。虽一副将将睡醒的形容,也分毫掩不了名花倾国的风姿。
我估摸着许是那断袖鬼君的某位夫人,便略略向他点了点头。他呆了一呆,也不回礼,精神气似乎仍未收拾妥帖。我自是不与尚未睡醒的人计较,尽了礼数,便继续游园。待与他擦肩而过时,他却一把拽了我的袖子,神色郑重且惑然:“你这身衣裳颜色倒怪,不过也挺好看,哪里做的?”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眼巴巴瞅着他,说不上话。
这身衣裳通体银紫,因连着几天白日穿入夜洗,颜色着实比新上身时暗淡了些,却也还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委实算不上怪异。擎苍绑架我和令羽之前并未打过招呼,算是个突发事件,我也来不及准备换洗衣物。入得大紫明宫来,左右就这一身衣裳。他们备的衣物我又穿不惯,只好洗得勤些。
面前少年拉着我转一圈又上下打量,恳切道:“我还没见过这样色彩的东西,正愁父王做寿找不到合称的祝礼,这倒是个稀罕物。小兄弟便算做个人情,将这身衣裳换给我罢。”话毕便拿住我,雪白肤色微微发红,羞赧且麻利地剥我衣服。
虽化了个男儿身,可我终究是个黄花女神仙。遇到这等事,依照传统,再不济力也要反抗一番。
彼时,我两个正立在一方莲池边,和风拂来,莲香怡人。
我那挣扎虽未用上术法,只是空手赤膊的一挣一推,却不想中间一个转故,竟牵连得两人双双落进莲池。鬼族的耳朵素来尖,一声砸水响引来许多人看热闹。此事委实丢脸。他向我打个手势,我揣摩着是别上去的意思,便点了点头,与他背靠背在水底一道蹲了。
我们忧愁地蹲啊蹲,一直蹲到天黑。估摸着水上再没人了,才哆哆嗦嗦地爬上岸去。
因有了这半日蹲缘,我两个竟冰释前嫌称起兄弟来,互换了名帖。
这丽色少年委实与那断袖鬼君有干系,却不是他夫人,而是他亲生的第二个儿子。便是离镜。
只记得当时,我讶然且唏嘘,原来身为一个断袖,他也是可以有儿子的。
那之后,离镜便日日来邀我吃茶斗鸡饮酒。
我却委实没精神。因新得了消息,说擎苍威逼,婚期就定在第二月的初三,令羽抵死不从,撞了三次柱子被救回来,见今又开始绝食。
那时我人微力薄,莫说救了令羽一同逃出大紫明宫,只我一个人要逃出去,也困难得紧。因信任墨渊闭关出来后必会救我们出水火,我在这过得倒也并不十分难受。原想擎苍既对令羽思慕得很,那令羽的境况倒也无甚可操心,却哪知他会将自己弄得如此令人心忧。
我日也忧夜也忧。
离镜瞧着不耐,脾气一上来,将擎着的酒杯一砸,道:“这么件小事,你却宁肯日日做出一副愁苦的形容也不来找我帮忙,分明就不拿我当兄弟。却还要我巴巴地来问你。你不认我这个哥哥,我却偏是要认你这个弟弟。我管保二月初三前帮你将他运出宫就是。你对他有什么话,也好好写清,我今晚帮你带过去叫他放宽心。说是昨日他又投了一回湖。我倒从来不晓得,见今的神仙如此娇弱,投个湖也能溺得死。也只得我父王,竟还能将这看做天大的事。”
……我甚无语。不将此事叨扰于他,原是想他和擎苍终归父子,与他惹了麻烦,却不好。他既执意要帮忙,我便也只得生受了。
因势必欠他一个人情,后来陪离镜饮酒,我便少不得更卖力些。
原本饮酒我最怕与人行雅令。那时年少,玩蝎重,正日里跟着几个糊涂师兄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招摇过市徒做风流,诗文音律一概不通,每每行雅令我便是桌上被罚得最多的一个。行通令却是我最上手的,不管是掷骰子还是抽签、便是划个拳猜个数,我也能轻轻松松就拿个师门第一。
这番我却是要讨好离镜,是以行雅令行得很愉快,只管张口乱说低头喝酒就是,行通令却行得抓耳挠腮。离镜很是乐呵。
遂周详计划一番,决定初二夜里,将令羽偷出宫去。
如此,我两个的关系简直一日千里,短短十日,便飙到了一万里。达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倒并不是我同他谈婚论嫁。却说是他的妹妹胭脂,不知怎的,看上了我。
离镜这胭脂妹妹我见过一次,长得和他不像,大抵随母亲,却也是个清秀佳人。
他兴高采烈,只道说亲上加亲。虽然我与他原本也没什么亲。然我这厢委实愁苦。我若生来便是个男儿身,倒也无甚可说,是个好事。但显见得我生下来时并不是个带把的公狐狸。与离镜说我一届粗人,着实配不上胭脂公主。他却只当我害羞,微微一笑了事。我委实悲情。
一座大紫明宫,令羽在东隅苦苦支撑,我在西隅苦苦支撑,也算得和谐平衡。
一日入梦,梦见令羽当真嫁了那断袖鬼君做王后,我也当真娶了胭脂。离镜亲热地挽着我,指着令羽道:“音弟,快唤声母后。”令羽则来牵我的手罩上他的腹部,头上顶了片金光,甚慈爱与我道:“几个月后,母后便要再为你们生下一窝小弟弟来,阿音,你欢喜不欢喜。”我僵着脸干笑:“欢喜。”
待醒来时,贴身的中衣全被冷汗打湿透了。想要下床喝口凉水压惊,撩开帐子,却见离镜着了件白袍,悄无声息立在床头,炯炯地将我望着。
我从床上滚了下去。
彼时已三更,窗外月色虽不十分好,照亮这间小厢房却也够了。
我趴在地上想,不怪不怪,他许是睡不着,来找我解闷。
就果然见他蹲下来,沉吟半晌道:“阿音,我说与你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我思忖着,他这时辰还不睡,却专程来我居处要同我说个秘密,显见得十分苦闷。我若不听,委实不够兄弟。便憋屈着点了一回头。
他害羞道:“阿音,我欢喜你,想同你困觉。”
我将将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又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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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送少年离镜之歌……实则是倭国岛宫小姐的宇宙之花。我觉得前边花里胡哨的挺适合离镜。
第五章(三)
据我所知,离镜因厌恶他老子的断袖行径,风月之事上素来十分正直。寝殿里储了许多美人,个个皆胸大腰细腿长。彼时我化的是个男儿身,虽颜色无甚变化,却着实是平的。听罢他这番言论,受的惊吓可想而知。
他自以为剖白心迹,已算是与我打了商量,就来剥我衣裳。我死命护着前襟。他恼怒道:“你既已默许,又这般扭捏作甚?”
需知本神君那时没言语,万万不是默许,乃是傻了片刻。
他初初见我便是扒我衣裳,也不过十数日便又来扒一回。泥人尚且有三分土性子,更何况彼时我大大小小也占个仙位,封了神君。
实在忍无可忍,一个手刀砍出去,将他放倒在地。哪知晓力道施得过重,又恰巧砍在他颈后天柱,机缘巧合,他便昏了。重重压在我肚子上,从头到脚的酒气。
如此,我琢磨着他方才那些作为皆是发酒疯,也就不大计较了。又想着地上究竟寒凉,遂抱了床被子,胡乱将他一裹,打了个卷儿推到床脚,自去床上睡了。
翌日大清早,我两眼一睁便看见他,可怜兮兮地裹着昨夜那床被子趴在我床沿边边上,边皱眉边揉颈项:“我怎么睡在你这里?”
我在胸中掂量一回,又掂量一回,缓缓道:“你昨夜喝了酒,三更跑到我房里,说欢喜我,要同我困觉。”
他抓头发的手僵在半空中,脸色乍青乍白,衬着那鸟巢似的一捧乱发,仿似打在汤碗里的一颗鸡蛋。半晌,结结巴巴道:“我,我不是断袖。我,我若是那个,又怎么会把,把亲妹妹说与你当媳妇?”
我拢了拢衣襟,欣慰道:“诚然你不是个断袖。”
却不想我这拢衣襟的动作深深刺激到他。
他抬起右手来颤巍巍指着我:“你,你这么,分明,分明却是怕被我占了便宜的形容。”
我呆了一呆,涩然道:“诚然你昨夜也确实差点扒了我的衣服。”
那之后,连着几日未见离镜。先前他几乎日日来骚扰于我,这番倒杳无消息。
摸着良心说话,离镜其人为人虽聒噪些,带来的酒却是好喝的,和他斗鸡斗蛐蛐儿也是愉快的。是以,几日不见,我甚怀念他。
胭脂公主邀我逛后花园。不意说起他这位哥哥。我才知离镜近日来夜夜眠花宿柳,过得很是放荡风流。
胭脂细心和顺,担忧道:“莫不是神君与二哥哥出了什么嫌隙,以往你两个却如连体生的般,日日形影不离的。”
我摸着后脑勺回想一番,以为除去那夜他醉酒调戏我未遂外,我同他一直处得和睦又安适。再则兄弟如衣服,老婆如手足。他同他的手足们行那繁衍香火的大事,加个衣服就委实多余。美人在抱实乃风雅之事,旁边再站个男子虎视眈眈盯着你怀中的美人,却就有些风雅过头了。纵然我并不是个男子,故而绝不会觊觎他怀中的女美人。他却不知,是以必定要防范一番。做男子不易,做个有众多老婆的男子更不易。想到这一层,我很体谅他。
胭脂巴巴瞧着我要问个究竟。我在心中揣摩一番,觉得说与她听终是不好。尴尬了半日,随便找个理由,胡乱搪塞过去了。
未几,便二月初一。
大紫明宫张灯结彩,我的伙食也改善不少。
自接到我那封书信后,因得了宽慰,令羽勉强也算得安生。送他出宫却是极机密之事,我在信中并未提及。是以婚期日近,他未免又开始惶恐。光上午两个多时辰里,就咬了一回舌、服了一回毒且上了一回吊,很是能折腾。
我在厢房里来来回回走了十转,掂量还是得去离镜的寝殿跑上一趟,与他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将计划提前一日。
到得离镜寝殿前,却被两个宫娥拦住,说二王子殿下携了两位夫人出外游猎,未在宫中。我左右思忖一番,只得留言于宫娥,待二王子殿下回宫,烦劳她二位通报一声,说司音神君得了个有趣的把戏,要耍与他看。
我枯坐在房中嗑了半日瓜子,未等到离镜,却等来了我的师父墨渊。
墨渊腋下夹了个被团,被团里裹了条人影,那形容,约摸就是自杀未遂的九师兄令羽。
我一个瓜子壳儿卡在喉咙口,憋得满面青紫。他皱着眉头将我打量一番,过来帮我拍了拍胸口。
我咳出瓜子壳来,想着今日终于可以逃出生天,再不用为令羽担惊受怕,甚欢喜。
他放下令羽来将我抱了一抱,紧紧扣住我的腰,半晌才放开,淡淡道:“不错,令羽瘦了一圈,小十七你倒是胖了一圈,算来也不见得是我们吃亏。”
我讪讪一笑,捧了捧瓜子递到他面前:“师父,您吃瓜子。”
那夜我们的出逃并不顺利。
擎苍虏了我和令羽,纵然他对令羽满心恋慕,然令羽不从,便是个强迫。墨渊顾及神族和鬼族的情谊,并不兵戎相见,只低调地潜进大紫明宫来再将我和令羽虏回去,已算是很卖他面子。然他却很不懂事,竟调了兵将来堵在宫门前,要拿我们。便怪不得墨渊忍无可忍,大开杀戒。
令羽因一直昏睡,未见得那番景致。我瞧着跟前鲜血四溅的头颅们,却甚是心惊。
墨渊素来不曾败过。拎着我和令羽跳出宫门时,我回头一望,只见得擎苍拿了方画戟,站在暗红的一滩血泊中,目眦欲裂。
我一直未曾见到离镜。
墨渊拎着我和令羽从大紫明宫夜奔回昆仑虚,一路无语,令羽仍昏着,便更是无语。
那将是我永世不能忘怀的夜晚,却永世也不愿再记起。
奔回昆仑虚后,墨渊将令羽托给四师兄照看,匆匆领我去了他的丹药房,一个劈手便将我敲昏,锁在了他的炼丹炉里。
我初初醒来时,尚且思忖这许是墨渊的惩罚,警示我未将令羽照顾妥帖,害他伤情多半月,瘦了一圈。
却忽闻天雷轰轰。
彼时才反应过来,这怕是我奠劫。墨渊将我安置在此处,应是让我避劫。
我虽生来仙胎,但要有点前途,路也是要靠自己闯的。从一般神仙飞升成上仙,再从上仙飞升成上神,少则七万年,多则十四万年,历两个劫数。经得过,便寿与天齐;经不过,便就此绝命。
那时候,我跟着墨渊已整整两万年。按理说,推演自己奠劫将在何时何地以何种形式落下来,再提早预演些历劫之法,应不在话下。却因我素来厌恶推演之术,只觉得那些印伽无趣至极,每每墨渊授课时,便积极地打瞌睡,以至学了许久,也不过恍惚能掐算个凡人的命数。即便如此,十次有五六次,也还是不中的。
我深知自己道薄缘浅,以这般修为历那般劫数,却譬如鸡肚子里剖出个咸鸭蛋,委实不可能。
所幸七万年来我混日子混得逍遥。便是顷刻魂飞魄散了,也无甚遗憾。是以对这趟天劫,看得还算淡。只略略晓得就是当下一年了,其他便茫然得很。
我窝在炼丹炉里,呆了好一会儿,才骤然想起,这厢我躲了,却寻哪个来替我。需知天劫之所以为天劫,自然比不得一般劫数,一旦落下来,便必定要应到人身上,才算了事。
轰轰奠雷震得我头脑一片空白,使出浑身的解数想要从炉子里钻出来,却终是不能。我平身第一次意识到,自己这两万年的求艺生涯,活得着实混账。
第二日,大师兄来揭开炉盖子,语重心长道:“十七,昨日师父站在这炉子旁边生生为你受了三道天雷,你以后还是好生学些本事罢。下回飞升上神,却再让师父帮你历劫,就不好了。”
墨渊代我挨了天劫,在我从那炉子里爬出来之前,已闭关修养去了。
我在他洞前跪了三日,一把鼻涕一把泪,巴巴地念:“师父,你是不是伤得很重?你这个伤势还修养不修养得好?徒弟实在是个混账,成天带累你。你万万不能落下病根,你若是有个万一,徒弟只有把自己炖了给你做补汤吃。”
这辈子只有那么一次,哭得如此失态又伤心。
这回附送墨渊师父之歌,琵琶这种乐器实在是很适合师父这种古早又板正的神仙,有耳机的带耳机有音箱的开音箱,向墨明棋妙致敬。在下选了好久才选出来的,歌词如下:
秋夜微风过处,不知何人断肠秋夜无边西风轻起绿波间叹红消翠叶残有谁怜细雨梦回塞上小楼昨夜吹彻玉笙寒极目望长天忆他年忘却世间生死离愁最是难盈盈脉脉一水间情难断沧海桑田铁骑踏破贺兰山巅佳人看乱红飞影斜醉自卧醒又眠梦里不见伊人怪谁把时光轻换碧水将皓月相拥映照残柳清泉手中滴血长剑杀千人饮血而欢战马嘶鼓号齐鸣响彻云端云不散念惨淡离颜水长流化相思泪悄然细数落花叹流年看风月无边青鹊几时裁锦字为谁剪歌徘徊舞凌乱红烛短夜长天离人泪空倚栏日落千山霞光万彩云烟淡望断天际无归雁心凄然残骨留却天地苍茫无怨只为保国安随豪情壮志付云烟望顾西风浊酒饮一杯最浅多少泪珠无限很无事竟起秋风怨踌躇离恨秋夜初寒犹抱半晌琵琶轻叹红笺没天涯远转眼已是千年自逍遥战火不见仍留下皓月碧水映照蝶舞翩迁繁华不过瞬间来去匆匆亦惘然剪不断情恨恩怨风过云散
第六章(一)
那之后,我十分努力,日日在房中参详仙术道法,闲暇便看些前辈神仙们留的典籍。大师兄很是宽慰。
学会一个把式,我便去墨渊洞前耍一番。他虽不知晓,我却求个心安。
一日,我正在后山桃花林参禅打坐。大师兄派了只仙鹤来通报,让我速速去前厅,有客至。
我折了枝桃花。墨渊房中那枝已有些枯败的痕迹。他近来虽闭关,未曾住在房中,我却要将它打整妥帖,他出关时,也就住得舒适。
我将桃花枝拈在手中,先去前厅。
路过中庭,十三十四两位师兄正在枣树底下开赌局,赌的正是前厅那位客人是男是女。我估摸着是四哥白真前来探望。于是掏出颗夜明珠来,也矜持地下了一注。进得前厅,却不想,大师兄口中的客人,堪堪正是许久未见的鬼族二王子离镜。
当是时,他正仪态万方地端坐在梨花木太师椅上,微阖了双目品茶。见我进来,怔了一怔。
墨渊那夜血洗大紫明宫。我甚有条理地推想,离镜这番,莫不是上门讨债来了。他却疾走两步,很亲厚地握住我双手:“阿音,我想明白了,此番我是来与你双宿双飞的。”
桃花枝啪嚓一声掉地上。
十三师兄在门外大声吆喝:“给钱给钱,是女的。”
我很是茫然。想了半天,将衣襟敞开来给他看:“我是个男子,你同你寝殿的夫人们处得也甚好,并不是断袖。”
诚然我不是男子,皮肉下那颗巴掌大的狐狸心也不比男子粗放,乃是女子一般的温柔婉约纤细。但既然当初阿娘同墨渊作了假,我便少不得要维持这番男子的形貌,直至学而有成,顺利出师门。
离镜盯着我平坦的半晌,抹一把鼻血道:“那日从你房中出来后,我思考良多。因害怕自己当真对你有那非分之想,是以整日流连花丛,妄图,妄图用女子来麻痹自己。初初,初初也见得些效果,却不想自你走后,我日也思念夜有思念。阿音,”他忘情地来拥住我,缓缓道:“为了你,便是断一回袖又有何妨?”
我望了一回梁上狄花木,又细细想了一回,觉得见今这情势,何其令人惊诧,何其令人唏嘘。
十四师兄哈哈一笑:“到底是谁给谁钱?”
纵然离镜千里迢迢跑到昆仑虚来对我表白了心意。然我对他委实没那断袖的情谊,也只得叫他失望了。
天色渐暗,山路不好走,我留他在山上住一夜。奈何大师兄知晓有个断袖来山上拐我,竟生生将他打出了山门。
我钦佩离镜的好胆色,被大师兄那么一顿好打,却也并不放弃。隔三差五便派他的坐骑火麒麟送来一些伤情的酸诗。始时写些“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三五日后便是“相思相见知何意,此时此夜难为情”,再三五日又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因写这些诗的纸张点火好使,分管灶台的十三师兄便一一将它们搜罗去,做了点火的引子。我也拼死保卫过,奈何他一句“你终日在这山上不事生产,只空等着吃饭,此番好不容易有点废纸进账,却这般小气”,便霎时让我没了言语。
那时我正年少,虽日日与些男子混在一处,万幸总还有些少女情怀。纵然不曾回过离镜只言片语,他却好耐性,日日将那火麒麟遣来送信。我便有些被他打动。
一日,火麒麟送来两句诗,叫做“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我饱受惊吓,以为此乃遗书,他像是个要去寻短见的形容。便顺道坐了火麒麟,要潜去大紫明宫规劝他。火麒麟却将我径直带到山下一处洞府。
那洞是个天然的,被收拾得很齐整,离镜就歪在一张石榻上。我不知他是死是活,只觉得天都塌下来一半,跳下火麒麟便去摇他。摇啊摇啊摇啊摇,他却始终不醒。我无法,只得祭出法器来,电闪雷鸣狂风过,一一地试过了,他却还是不醒。火麒麟看不下去,提点道:“那法器打在身上只是肉疼,上仙不妨刺激刺激殿下脆弱的心肝儿,许就醒转过来了。”
于是我便说了,说了那句话。
“你醒过来罢,我应了你就是。”
他果然睁开了眼睛,虽被我那绸扇蹂躏得甚惨烈,也是眉开眼笑,道:“阿音,应了我便不能反悔,将我扶一扶,我被你那法器打得,骨头要散了。”
我始知这是个计谋。
后来大哥告诉我,风月里的计谋不算计谋,情趣罢了。风月里的情趣也不算情趣,计谋罢了。经过一番情伤后,我以为甚有理。堪堪彼时,却并未悟到其中三味。
离镜将寝殿中的夫人散尽,我就同他在一处了。正逢人间四月,山上狄花将将盛开。离镜因已得手,便不再送酸诗上来。大师兄却以为他终于耗尽耐性,十分开心。我们的仙修课业也托福减了不少,是以大家都逍遥又开心。
离镜因对大师兄那顿打仍心有戚戚焉,是以虽住在山脚下,也不再到山上来。故而,每日我课业修毕,到墨渊洞前上报完了,还要收拾收拾下山,与他幽一幽会。日子过得疲于奔命。
离镜不愧是花丛里一路蹚过来的,十分懂得拿人的软肋,讨人欢心。见今还记得的,他送过我许多的玩意。莎草编的蛐蛐儿,翠竹做的短笛,全是亲力亲为,颇为讨喜。固然不值钱这一点,让人略有遗憾。
他还送过我一回黄瓜藤子上结的黄瓜花。在大紫明宫时,胭脂与我说过,她这哥哥自小便有一种眼病,分不清黄色和紫色。在他看来,黄色和紫色乃是同一种颜色,而这种颜色却是正常人无法理解的奇异颜色。如此,送我那黄瓜花时,他显然以为此花乃绝世名花。我自不与他计较,黄瓜花好歹也是朵花。于是将它晾干了,夹在一本道法书里珍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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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颜和四哥的小剧场。(昨天好友在群里说想看折颜和四哥,就随手写一个来玩玩!各位端午节快乐……)
白止帝君家的老四满周岁时,十里桃林的折颜来串门子。
须知青丘的狐狸方生下来落地时,虽是仙胎,却同普通狐狸也差不多,全不是人形。待到周岁上,吸足了天精地气和他们阿娘的水,方能化个人形。且是将将生下来的婴儿的人形。
将将生下来的婴儿,那必然是邹巴邹巴的。
纵然青丘白家的老四日后漂亮得如何惊天地泣鬼神,彼时,也只是个邹巴邹巴的,只得两尺长的小娃娃而已。
九尾白狐这个仙族,是很拣便宜的一个仙族,天生便得一张好皮相。不过人长得好了,便十分难以忍受自己有一天竟会长得难看,甚或,自己曾经竟有一天长得难看过。
白家老四便是个中的翘楚。
其实九尾白狐的一生皆是光鲜亮丽的一生,硬是要说个不光鲜的,便只是他们初化人形的时候。然彼时尚是个小婴儿的白狐们自然并不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丑,也就并不会纠结自己的相貌。即便后来长大了,想起来自己当婴儿的时候是个多么丑的婴儿,略略宽慰一下自己婴儿并不能分什么美丑,也便过了。
然白家老四却很不同寻常。有句话说知者多虑。老四在做尚不能化人形的小狐狸时,皆是由白家的老三带着。做狐狸时的老四是只十分漂亮的小狐狸,老三便抱着他到处给人看:“这只小狐狸漂亮吧,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狐狸吧,嘿嘿嘿嘿,这是我弟弟,我娘刚给我添的弟弟。”遇到个别长得不是那么好看的小狐狸,白家老三会偷偷撇一撇嘴,挨着老四的耳朵悄悄说:“唔,那么只丑巴巴的狐狸,啧啧啧啧……”
是以,那个时候,尚不满周岁的,冰雪聪明的白家老四,便对美丑相当地有概念了。
白家老四满周岁,白止帝君低调,只办个满月的家宴,折颜同狐狸洞交情一向好,自然也来了。
老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弟弟抱出来,折颜喝了口酒,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唔,白止,你这小儿子怎的生得这般丑。”
折颜这么说,自然因为他未曾娶亲,没带过孩子,不知道天下的小婴儿生下来都是这么丑的。白家老四因注定要长成个美人,从他邹巴邹巴的小脸上仔细探究一番,其实也能勉强地寻出几分可爱。
白家老四从来没被人用丑字形容过,他听见折颜这么说他,小小的婴儿躯一震。
他十分悲愤,十分委屈。眼眶里立刻包了一包泪。
但他觉得他纵然小,也是个男子汉,他的哥哥们在他做狐狸时便教导他男子汉能洒热血不流泪,他牢牢地记着,便咬了嘴唇想把眼泪逼回去,但他没有牙齿,咬不动。于是这坚强隐忍的模样在外人看来,便只是扁了嘴巴,要哭又哭不出来,如此,便更丑了。
折颜拍了拍他的胸口,笑道:“也许长开了就没那么丑了。”
白家老四终于哇地一生哭出来了。
九尾狐狸本来兴在周岁宴上定名,却因白家老四今日很不给面子地一直哭,这事便也草草地搁下。因青丘历来有个规矩,给小娃娃起名字乃是个慎重的事,名起好了,先要念给这小娃娃听一听,得他的一笑,才算作数。纵然小娃娃并不是真听了这个名,觉得合自己的心意才笑的。念给小娃娃听时,旁边需再坐一个人,来逗惹这个小娃娃。可见今这情势,白家老四正伤心得很,自然是笑不出来的。
定名的仪式便顺延到了第二年白家老四的生辰。
这一年,白家老四已长开了,白白胖胖的,玲珑玉致,十分可爱。折颜在桃林闲得很,自然还要来。
生辰头天,白家老素特去问了自己的爹,去年那个叔叔还会不会来。白止帝君讶道:“什么叔叔?”白家老四扭捏地绞着衣角道:“那个说我长得丑的漂亮叔叔。”
白止帝君十分惊奇自己这小儿子竟有这么好的记性,点头道:“自然是要来的。”
于是,白家老四欢欢喜喜地跑到狐狸洞外一汪潭水边,蹲在潭边上练习了半日最可爱的表情、最迷人的表情、最委屈的表情、最天真的表情……
第二日,惠风和畅、天朗气清。白家老四早早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狐狸洞前,热血沸腾地等着折颜。
他等啊等啊等,等啊等啊等,时不时地再到潭水边上去对着水面理理衣裳,蘸点潭水将头发捋一捋,然后回到板凳上坐着继续等。
近午时,折颜终于腾了朵祥云来到狐狸洞跟前。见着端端正正坐在板凳上的白家老四,眼睛一亮,一把抱起来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娃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漂亮的小娃娃白家老四老实地趴在折颜怀里,他觉得有些眩晕,但是表面上还是装得很淡定。这个叔叔说他漂亮耶,他终于承认他漂亮了耶……
趴在折颜怀里的白家老四矜持地抿起嘴唇来,吧唧对着折颜亲了一口。
第七章(一)
三哥三嫂不在府中。
留下看洞的小仙童正三两个一团蹲在洞门口斗蛐蛐儿。领头的云生见我来了,眉开眼笑与我挥手道:“姑姑多年不来串门子,此番却真是不巧得很呢,夫人眼下正离家出走,殿下昨日也坐了白额虎寻她去了。姑姑若是不嫌弃,且让云生好生招待一下您老人家!”
我默了一默,他夫妻两个已然把一个跑一个追当作了一门天大的情趣,几万年也乐此不疲。我也确实有些饿,便让云生备些吃的来。用过一顿早饭,顺手将两壶添了水狄花醉托给他,又仔细叮嘱两句,便招来朵祥云乘着回青丘了。
半道上路过夏州,想起天吴的墓地正在此处,便顺道去拜了一拜。
远古神袛容貌大多出众,天吴是个异数。容貌既不出众,便在数量上弥补,是以他有八颗人头。我当年还在昆仑虚学艺时,和他交情很不错。奈何其后远古神袛应劫,他便也葬身在荒火天雷之中。听说他应劫之事,我急慌慌从青丘赶来夏州,他却已只留了一具白骨。
因在夏州耽搁了半日,回到青丘已是正午。
我两只脚将将着地,便见一个油绿油绿的小人从阿爹阿娘的狐狸洞里钻出来。
迷谷一副妈子嘴脸跟在一旁,十分着紧:“小殿下,你可慢些,慢些。”
我揉了揉眼睛。
小人已经呼啦一声扑到了我的脚边,眼中包了一包泪,甚委屈嚷道:“娘亲,你说话不作数,明明昨天说好了要同我们一道回天宫的。”
迷谷垂了眼睛看地,时不时来觑觑我,想是忍了很多话要说。
我瞪他一眼,挥了挥袖子算是允了。
他双手一揖,拜在一边:“迷谷万死,姑姑命迷谷好生守着青丘。奈何迷谷的本事对付个把小仙尚可,天族但子殿下大驾,就委实有些拦不住。况且太子殿下还送来了姑姑的孩儿,看在小殿下的份上,便只得让太子殿下也入了青丘,却事先没能向姑姑请个旨意,还请姑姑责罚。”
我一愣,夜华君也来了?怕不是昨日我在他会佳人时闹了一场,他今遭特特跑过来找我讨说法罢?
昨日我奔得急,也不知他同那谬清公主最后是如何收场。然那谬清对他一往情深,即便我脑子发昏受他儿子鼓捣去闹了一闹,若他真心想将她拿下,却也不难。他这番巴巴地来找我晦气,就忒小气了。然则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小糯米团子抱住我的右手,扬起头来嘟嘴道:“父君说娘亲不愿同我们回去,是怕一时住不惯天宫。这没什么,我和父君搬来与娘亲同住就是。只要有娘亲在,阿离是哪里都住得惯的。”
我被他这话震得头晕,脸色恐不是那么好看道:“你说你要同我一起住?你父君也要来同我一起住?”
小糯米团子天真而活泼地点了点头。
迷谷善解人意地一把扶住我,在我耳边低声道:“姑姑,要淡定。”
也是有这种先例的。
据说如今奠君在做太子时很风流,老天君为他定了本家的表姐做太子妃。天君不满意,老天君一纸天旨下来,便将他发派去了他姑母府上禁闭。天君在他姑母府中住了一月,竟与他表姐生出情意来,方回天宫便成了好事。是为一桩美谈。
如此,夜华君要来我青丘小住,自是名正言顺,没谁能驳了他去。
可叹他此番却只像是个要来找我麻烦的形容,本谈不上什么培养不培养情谊的。故而,本上神甚忧虑。
据说夜华将小糯米团子甩给迷谷便先回天宫去了,倒很放心。
既然将来要继天君的位,辖四海八荒的神仙,镇日里琐事缠身也才与他的位分相宜。他既预定要来我青丘小住,看来回去还很有一番需要打点。
小糯米团子看了看天色,眼巴巴将我望着:“娘亲,阿离有些饿了。”
狐狸洞已好几日不曾开伙,我转身问迷谷道:“你那里可曾留些饭食?”
迷谷赧然道:“不,不曾。”
我奇道:“凤九最近不是做了你饭搭子,日日来给你做饭的么,难不成回她爹娘的洞府了?”
他神色郁郁:“半年前她说要去凡间报一趟恩,早拾掇拾掇走了,许久也不曾回来,天晓得是不是被她那恩人羁留住了,怕下次她回来,手边却要牵个小狐狸崽子。”
我点头唔了一唔。
小糯米团子怕是晓得一时半会找不到饭吃。一双眼睛益发水汪汪。
这么一两天处下来,我倒也略略摸出他一些脾性。虽做出一副可怜相,他却断断是不会哭出来的,只把那泪花儿包在眼眶里,叫你心里猫抓似地挠啊挠。恨自己不是人啊,怎的如此虐待他啊。
纵然我其实并没有虐待于他。
一旁的迷谷先招架不住,赶紧牵了糯米团子的手哄道:“哥哥这便领你去吃东西,小殿下喜欢吃枇杷么?”
我嘴角抽了抽,小糯米团子见今不过两三百岁,迷谷今年却已整十三万七千岁,倒好意思称他自己哥哥,老不要脸的。
我尾随他二人来到东边市集上。
贩果品的小仙们见我都停下手中活计,恭顺地唤一声姑姑,甚懂礼。
其间不乏鹤发鸡皮的老人家,当然与我比起来,他们尚算很年轻。然小糯米团子却很不乐意,特特跑去一棵卖松子的松树仙跟前,叉了小肥腰很认真地问人家:“我娘亲这样年轻美貌,你做什么要将她叫得这么老气呢?”
那松树仙张大一张嘴巴半天合不拢:“姑姑,姑姑什么时候添了个小娃娃?”
我抬头望了一回天,道:“昨儿个添的。”
今年枇杷丰收,一摞一摞垒在竹筐子里,呈于市井上,煞是可爱。看得糯米团子欢天喜地。
竹筐子后面种枇杷的小仙们却并不像糯米团子一般欢天喜地。既是大丰收,他们的枇杷便都只能拿来贱卖,高兴不起来,倒也很合情理。
迷谷货比三家,看了半天,又挨个尝了尝,指着一只墨绿的竹筐与我和糯米团子道:“就在这一家挑半框吧。”
迷谷择果品菜蔬的水准是凤九亲自调教出来的,我自然对他信任得很。当下点了头,蹲在竹框子跟前,开始细细挑选。
小糯米团子跑到我对面,小胳膊小腿地也来学我。奈何他人太小,一蹲下去便被竹筐子挡个严实。才又不情不愿哼唧哼唧地磨起来,踮着脚跟趴在框沿边边上,拿一个枇杷装模作样看半天,又拿一个装模作样看半天。
正挑得很好,半路上插进来一只手,骨节甚分明,也十分修长。我以为是迷谷,便往旁边让了让。却不想他偏来与我作对,专抢我手里已经挑拣出来的。我才觉着不对,顺着那玄色的衣袖往上看。糯米团子他爹,此番原应在九重天上仔细打点的夜华君,正弯了腰,笑盈盈看着我。
他那一张脸笑成那个样子,真是十分地要命。
我想了想,觉得他既是来我青丘做客,纵然是个不速之客,然我青丘素来是个礼仪之邦,自然不应当与他计较,必得拿出点做主人家的风度,便也盈盈然笑了回去:“喔呀,原来是夜华君,吃了没有,今中午我们吃枇杷,没吃就跟我们一道罢!”
夜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僵,颇嫌弃地翻了翻手里几个果子,道:“阿离正是长身体,你就给他吃这个?”
我顺手捏了捏糯米团子的脸,问他:“你喜欢不喜欢吃这个?”
糯米团子扭捏地点了点头,小声道:“喜欢……”
夜华没言语,撑着额头盯了我半晌,一把拽过我的手:“这附近哪里能找到些肉食菜蔬?”
我呆了一呆,已经被他牵着走了。后面迷谷抱着小糯米团子急急朝我喊:“姑姑,这半框子枇杷倒是要还是不要?”
夜华走得甚快,我摇摇晃晃与他挥手:“要,挑了半天,白的便宜了旁人,怎么不要?”
今日这趟集赶得委实好。
不多时,东南西北四个市都晓得,有个长得颇不错的男人带了个小娃娃住到了他们君上的洞府中,那白胖胖的小娃娃唤他们姑姑作娘亲,唤那男人做父君。
青丘太平久了,连四哥的坐骑毕方鸟走失这事,也够这些小仙散仙地根仙嚼三年的舌头。这厢得了我这件八卦,他们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北市上打鱼的一头灰狼竟将一篓子鱼齐齐送了我,呵呵道:“几条鱼罢了,几条鱼罢了,姑姑炖了,多将养将养身子。”
夜华接过篓子抿嘴笑道:“顾看儿子不容易,是要好好与她补一补。”
灰狼便摸着头酣傻地笑了。
我甚凄凉,补你个头啊补。
第七章(二)
待回到狐狸洞,小糯米团子吃枇杷已吃到打嗝,迷谷甚贤惠地正拿了把笤帚扫地上的果皮。
夜华自顾自倒了杯冷茶,与我道:“去做饭吧。”
我淡然瞟了迷谷一眼,亦坐下来倒了杯冷茶。小糯米团子鼓着一个小肚子伸手与我撒娇:“娘亲,我也要。”我便顺手将那杯冷茶与他饮了。
迷谷苦着一张脸抱了笤帚立在一旁:“姑姑,你老人家明知道……”
我淡然宽慰他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天雷你都历了的,还怕这个么,我看好你哟。”
他不甘不愿进灶屋去了。
夜华托着腮帮看我半天,低低笑道:“我真不明白你,明明青丘是仙乡,却让你治理得如同个凡世。男耕女织的,倒不见半点仙术道法的影子。”
他既没半点做客人该有的自觉,我也不需硬撑着主人靛面,懒洋洋笑道:“若什么都用术法来解决了,做神仙却还有什么意思。这么子他们已经觉着很是无聊了,我正琢磨择个时候也为他们备个战场,让他们意思意思打几场仗来娱乐身心,免得闷坏了。”
茶杯往桌上一嗑,嗒地一声。他似笑非笑道:“这倒很有趣,若真有那时候,需不需我遣几员天将来助一助你?”
我正预备欣欣然应了,灶屋里却突然传出来“嘭”地一声。
迷谷蓬头垢面立在洞门口,手上还操了柄硕大的调羹,幽怨地将我看着。
我哑了半晌,探过身子与夜华商量:“反正糯米团子已经吃得打嗝了,我们三个成年的神仙,不吃东西倒也不打紧,这一顿,便先算了吧。”又转身凛然与迷谷道:“速去凡界将凤九给我招回来。”
迷谷抱着调羹拱手:“那支会她个什么名目呢?”
我想了一想,慎重道:“就说青丘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话还没吩咐完,便被夜华拖了往灶屋走:“添个材烧个火,你总会吧?”
小糯米团子摸着肚子半躺在一张竹椅里将我们看着,翻个身,呼呼睡了。
我以为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委实神奇。
我与这夜华君认识也不过将将两天,眼下他却能挽起袖子身姿潇洒地站在我家灶台跟前炒菜,还时不时嘱咐我一两句“柴多了,少放些。”或者“火小了,再添些柴。”之类。
恍然想起小糯米团子说他亲娘是东荒俊疾山上的一个凡人。唔,大抵夜华君如今挥的这一手好铲子,是他那薄命跳下诛仙台的先夫人教的也不定。
看他一只手汤勺一只手铲子舞得出神入化,我钦佩得不能自已,发自肺腑赞叹道:“先夫人委实好厨艺!”
他却愣了一愣。
我方才想起,他那夫人早已魂飞魄散,见今这么提起来,岂不是揭人伤疤。
火苗子滋滋地舔着锅底。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往灶膛里多添了把柴禾。
夜华将菜盛起来,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淡然道:“她同你一般,也只会在我做饭时升个火加个柴罢了。”我讪讪地,也不好接什么话。他转过身又去盛汤,小声咕隆一句:“也不晓得遇到我之前,在俊疾山那破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本是他自言自语,却便宜了我这双耳朵,无端将人勾得伤感。
夜华做了三个菜一盆汤。
迷谷已经收拾干净,我便招呼他一同来吃。
夜华将糯米团子摇醒,又强灌了他许多东西。小糯米团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父君再要喂,再要喂阿离就变皮球了。”
夜华慢条斯理地继续喝方才那杯凉茶,道:“吃成个皮球倒很好,回天宫时我也无需带着你腾云,只需将你团起来滚上一滚,许就滚进你的庆云殿了。”
小糯米团子立刻伏到我的膝头假哭:“呜呜呜呜呜,父君是坏人。”
夜华放下茶杯,拿起一个碗来从汤盆里盛鱼汤,似笑非笑与糯米团子道:“如今你倒找了一座好靠山。”然后将满碗的鱼汤推到我面前,甚温柔道:“来,浅浅,你要多补补。”
迷谷一口饭呛住咳个没完。
我双眼泛红将糯米团子从膝头上扶起来,微笑地端起面前那碗汤道:“乖乖,再来喝一碗汤。”
夜华的手艺很不错,虽不太待见那道鱼汤。其他三个菜,我吃得倒也欢快。
午饭用得舒坦,连带心情也开阔不少。是以夜华要我在狐狸洞里帮他劈出个书房来处理公文,我也没计较。将三哥以往住的邻湖的厢房拾掇拾掇,就给他了。
我原以为夜华此番是来与我算账,没想到半月下来,在东海水晶宫的事,他却提也没提。
每日一大早,名唤伽昀的一个小仙便会来敲门,拿走夜华日前处理好的一些公文,再带来些待批的新公文。
据说这伽昀是夜华案前司墨的文官,做事情很尽职尽责。
起初我还每日踢踏着鞋子去给伽昀仙官开门,次数多了,这小仙官便不好意思。我便再不关狐狸洞,只在洞口设了个禁制,教了这小仙过禁之法。才又重新睡得安稳。
夜华大多时候是关在那新劈出来的书房里处理公文。早上会将我拉出去散一回步,傍晚用过晚饭又再去散一回。夜里时不时还会找我去书房里同他下一两盘棋。我呵欠连天被他烦得没奈何,有几次下到一半便伏在案上睡着了。他却也不来提醒提醒,干脆一同合衣趴在棋案上睡了。
想那伽昀仙官来取公文,看到这幅情景,定免不了生些逦思。
一个尽职尽责的神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不爱八卦的神仙。
可叹直到天宫里的那位素锦侧妃已派了仙娥到得我青丘的门槛上来再三催请夜华,我才悟得这一点。
诚然因了迷谷的缘故,我未曾有幸能见得那位仙娥。
只听当时一众看热闹的小仙嘻哈道,那仙娥淄衣飘飘,衣裳料子很不错,脸却生得不行。迷谷将她拦在青丘谷口,她甚倨傲与迷谷道:“我家娘娘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况且还是未来的帝后。娘娘派我来,也是一片好心,白浅上神尚未同太子殿下行礼成婚,便终日,交颈而卧,终是不太妥当,就连当年奠君,也不似这样的。再则谬清公主将将被请上天宫,太子殿下也万不该冷落了她。”
青丘本来民风旷达,不成婚便有了小娃娃也没甚新鲜,何况只是交颈而卧。一众小仙们自是将这当作个笑话,没等迷谷开口,便将那仙娥打了出去。
我将她那一番话在心中掂量了一番,除了终日、交颈而卧有些失实以外,其他都很有道理。也因为搞不清夜华此番做甚么要在我这里窝这么久,便寻了这么个因由转头与他说了。
他正开了窗立在书案前画湖塘中的莲花。听我这么一说,皱眉道:“我想来你这里住便来你这里住,左右你才是我的妻,旁的人管得着么?”
我呆了一呆,经他这么一提,才实打实地重新想起来,面前这夜华君,确确是天君老儿红口白牙许给我的夫君。整整小了我九万岁的,呃,那个夫君。
我哦了一声,郑重道:“若我也是在正经的年纪成婚,现下孙子怕也有你这么大了。”
他拿笔的手顿了顿,我斜眼觑了觑桌案上那张宣纸,真是力透纸背的好笔法啊好笔法。
他默然不说话,放下笔来定定将我望着,一双眸子极是冷淡。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遂转移话题道:“听那仙娥说,你将东海的谬清带上天宫了?”
这话题看来转得并不好。
我单以为男人都热衷于讨论女人。当年我做昆仑虚小十七时,每每惹了大师兄生气,一与他聊起哪家貌美的女神仙,总能很轻易地化解他的怒气。却不想此番我再不是当年昆仑虚上儿郎身的小十七。纵然男神仙们也热衷于讨论女神仙,却定然不愿意同一个女神仙聊起另一个女神仙。如此,便又是我唐突了。
哪知男人心海底针,方才还十分郁郁的夜华,淡淡然看我一眼,又重新拿起笔来蘸满墨汁,嘴角勾起来一丝笑纹,道:“站到窗边去,对,竹榻跟前,唔,还是躺下罢,将头发理一理,摆个清闲点的姿势。”
我木木然照他说的做完了,才省起他原是要为我做幅丹青。
倒是要闷在这张竹榻上多久啊,我就着海棠春睡的姿势,甚无语。
他翩翩然画了一会儿,忽然道:“那谬清死活不愿嫁西海的二王子,她此前照顾我和阿离良多,我便将她带回天上做个婢女。待她撵想通,再将她放回去。”
我傻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却说了这个。
他抬起头来,眉眼间颇有些温情,缓缓道:“还有什么想要与我说,便一道说了罢。”
我甚感激:“手麻了,可以换个姿势不?”
他笑了一声,又画了几笔,才道:“随你。”
我最终在竹榻上睡着了。
一觉醒转来,天已擦黑。身上盖了件漆黑的外袍,像是夜华的,他人却不晓得去哪里了。
第八章(一)
第二日大早,我从床上爬起来将自己简单洗涮了,捧了半杯浓茶,边喝边向洞门口挪,等夜华来拖我陪他一同去林子里散步。也不知他这是个什么癖习,每日清早定要到狐狸洞周边走上一遭,还死活拉上我,叫我十分受罪。
狐狸洞周边也没什么好景致,不过几片竹林几汪清泉,走个一两回尚可,多几趟未免乏味。可这么十天半月走下来,他却仍能乐此不疲兴致勃勃,叫我十分佩服。
方踱到洞门口,外面淅淅沥沥的,才知道是在下雨。我强忍住心花不怒放出来,将茶杯往旁的桌案上一搁,便乐颠乐颠地回厢房继续蒙头大睡。
也不过将将有些睡意,便察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我睁开眼睛来望着立在床前的夜华,沉痛道:“今日不知哪方的水君布雨,出门恐淋坏了夜华君,便暂且在洞里好生呆一日罢。”
夜华唇边噙了丝笑,没接话。
此时本该熟睡在床的小糯米团子却呼地从夜华身后冒出来,猛扑到我床榻上。今日他着了件霞光腾腾的云锦衫子,衬得一副白嫩嫩的小手小脸益发莹润。我被这花里胡哨的颜色晃得眼睛晕了一晕,他已经来搂了我的脖子,软着嗓子糯糯撒娇:“父君说今日带我们去凡界玩,娘亲怎的还懒在床上不起来。”
我愣了一愣。
夜华顺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袍递给我,道:“所幸今日凡界倒没有下雨。”
我不知道夜华是个什么想头。
若说凡界他不熟,须得人领着,那拘个土地神带路便是。虽说我在昆仑虚学艺时隔三差五便要下一趟凡,但却从不记路,愣要我一同去,委实没必要。然小糯米团子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水盈盈将我望着。我也不好意思再寻什么托辞。
腾下云头,我摇身一变,化作个公子哥儿,嘱咐小糯米团子道:“这几日你便唤你父君阿爹,唤我做个,呃,做个干爹罢。”
小糯米团子不明所以,然他素来很听我的话,倒也乖乖应了。
夜华还是那副摸样,只将外袍变作了如今凡界的样式,看着我轻笑一声:“你这么,倒很潇洒。”
终归有两万年本上神都活得似个男子,如今扮起男子来自然水到渠成。
我拱起双手来与他还个礼,笑道:“客气了。”
此番我们三个老神仙青年神仙小娃娃神仙落的是个颇繁华的市镇。
糯米团子一路上大呼小叫,瞧着什么都新奇,天族体面荡然无存。夜华倒不多拘束,只同我在后面慢慢跟着,任他撒欢儿跑。
这凡界的市集着实比青丘热闹。
我信手摇扇子,突然想起来问夜华:“怎的今日有兴致到凡界来,我记得昨天打早伽昀小仙官就抱来一大摞公文,看他那神色,也不像是什么闲文书。”
他斜斜瞟我一眼:“今日是阿离生辰。”
我升调啊了一声,遂啪地合上扇子,俨然道:“你也忒不够意思,这般大事情,也不早几日与我说。见今手边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团子叫我一声娘亲,他过生辰我却不备份大礼,也忒叫人心凉。”
他漫不经心道:“你要送他什么大礼,夜明珠?”
我纳罕:“你怎的知道?”
他挑眉一笑:“天宫上几个老神仙酒宴上闲磕牙,不意说起你送礼的癖好。据说你这许多年来积习不改,送礼从来只送夜明珠,小仙就送小珠,老仙就送大珠,十分公平。我以为纵然那夜明珠十分名贵,阿离却人小不识货,你送他也是白费,不如今天好好陪他一日,哄得他开心。”
我摸了摸鼻子,呵呵干笑一回:“我有颗半人高的,远远看去似个小月亮,运到团子的庆云殿放着,保管比卯日星君的府邸还要来得明亮。那可是四海八荒独一……”
我正说得高兴,不意被猛地一拉,就跌进他怀里。身旁一趟马车疾驰而过。
夜华眉头微微一皱,那跑在车前的两匹马便顿然停住,扬起前蹄嘶鸣一阵,滑得飞快的木轮车原地打了个转儿。车夫从驾座上滚下来,擦了把汗道:“老天保佑,这两匹疯马,可停下来了。”
方才一直跑在前头的糯米团子一点一点从马肚子底下挪出来,怀中抱着个吓哭了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因比团子还要高上一截,看上去倒像是被他搂了腰拖着走。
人群里突然冲出个年轻女人,一手从团子手里夺过女娃,哇地大哭道:“吓死娘了,吓死娘了。”
这情景无端令人眼熟,脑子里突然闪过阿娘的脸,哭得不成样子,抱着我道:“这两百多年你倒是去了哪里,怎的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我甩了甩头,大约魔障了。即便当年我在炎华洞里差点同墨渊魂归离恨天时,阿娘也不曾那般失态,况且我也从未擅自离开青丘两百多年。唔,倒是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同他一场恶战后,我睡了整两百一十二年。
糯米团子蹭蹭蹭蹭跑到我们跟前,天真且无邪地问道:“阿爹,你怎的一直抱着干爹?”
因才出了一场惊吓,原本十分热闹的街市此时清净得很,就衬得团子的童声十分清越。
街两旁原本还在唏嘘方才那场惊马事件弹贩行人立刻扫过来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我哈哈干笑两声,从夜华怀中挣出来理了理衣袖道:“方才跌了,呵呵,跌了。”
糯米团子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是跌在了阿爹怀里,否则干爹这样美貌,跌在地上磕伤脸,阿爹可要雄死了,阿离也要雄死了。”他想一想,又仰脸问夜华道:“阿爹,你说是不是?”
先前那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瞬时全盯住夜华,他不以为意,微颔首道:“是。”
旁边一位卖汤饼的姑娘神思恍惚道:“活这么大,可叫我见着一对活的断袖了。”我啪一声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匆匆钻进人群里。小糯米团子在后头大声喊干爹干爹,夜华闷笑道:“别管她,她是在害羞。”
我甚惆怅,害羞害羞,害你妈个头啊害羞。
近午,选在街尽头一座靠湖的酒楼用饭。
夜华挑拣了楼上一张挨窗的桌子,点了壶酒并几个凡界寻常菜蔬。阿弥陀佛,幸好没鱼。
几丝湖风飘过来,颇令人心旷神怡。
等菜的闲隙,糯米团子将方才买来的大堆玩意一一摆在桌上查看。其中有两个面人,捏得很得趣。
菜没上来,酒楼的伙计倒又领了两个人上来同我们拼桌。却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年轻道姑,身后那低眉顺眼的仆从有些眼熟。我想了想,似乎正是方才街市上驾马的马夫。
小伙计打千作揖地陪不是。
我以为不过一顿饭而已,况且楼上楼下客人确实满了,便将糯米团子一把抱到身边同坐,让了他们两个位子。
那道姑坐下自倒了茶水,饮了两口才看向夜华,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倒无怪她,此时夜华又是个冷漠神君的形容,全不复他抄了铲子在灶台前炒菜的亲切和顺。
我帮着糯米团子将桌上的玩意一件一件兜起来。
那道姑又饮了一口茶,想是十分紧张,还好此番总算是将话抖出来了。
她道:“方才集市上,多亏仙君相救,才叫妙云逃过一场灾劫。”
我讶然看向她,连夜华也转过脸来。
妙云道姑立刻低下头去,脸一路红到耳根子。
这道姑不是个一般的道姑,竟能一眼看透夜华的仙身,且还能晓得方才是夜华使了个术法。想是不过十数年,便也能白日飞升了。
夜华扫了她一眼,便又转过脸去,淡淡道:“顺手罢了,姑娘无须客气。”
妙云道姑耳根子都要滴出血来,咬唇轻声道:“仙君的举手之劳,对妙云却是大恩。却不知,却不知仙君能否告知妙云仙君的仙号,他日妙云飞升之后,还要到仙君府上重重报答这恩情。”
呃,这道姑,这道姑,她莫不是思春了吧?
此番我突然想起昆仑虚收徒的规矩,不拘年龄不拘出身,却只不要女仙。想是墨渊早年也颇吃了些苦头,后来方悟出这么一个道理。
他们生的这一张脸,委实招桃花得很。
夜华喝了口茶,仍淡淡地:“有因才有果,姑娘今日得了这好的果报,必是先前种了善因,与本君却没什么干系。姑娘不必挂在心里。”
这番道理讲得很不错,妙云道姑咬了半天唇,终是没再说出什么来。
方巧我正同糯米团子将这一干占桌面的玩意儿收拾干净,抬头对她笑了笑,她亦笑了笑回礼,看一旁的团子眼巴巴等着上菜,便轻言细语夸赞道:“这位小仙童长得真是十分灵秀动人。”
我谦虚道:“小时候长得虽可爱,长大了却还不知道会是个什么形容。我家乡有位小仙小时候长得真是形容不上来的乖巧,过个三千年,稍稍有了些少年的摸样,姿色却极普通了。”
小糯米团子拉拉我的衣袖,十分委屈地将我望着。
呃,一时不察,谦虚得狠了。
夜华端起杯子与我似笑非笑道:“男孩子长得那么好看做什么,譬如打架时,一张好看的脸就不及一双漂亮的拳头来得有用。”喝一口茶,又续道:“何况都说女肖父儿肖母,唔,依我看,阿离即便长大了,模样也该是不差的。”
糯米团子眼看着要哭要哭的一张脸立刻精神焕发,望着夜华满是亲近之意,还微不可察地朝他挪了挪。
我咳了一声作怜爱状道:“不管团子长大后成了个什么样子,总是我心头上的一块肉,我总是最维护他的。”
小糯米团子又立刻转过头来热泪盈眶地望着我,微不可察地朝我挪了挪。
夜华低笑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第八章(二)
先上的酒,不多时菜便也上来了。小伙计很厚道,一壶桂花酿烫得正是时候。
卯日星君当值当得很好,日光厚而不烈,天空中还胡乱飘了几朵祥云,与地上成荫的绿树十分登对。
这番天作的情境,饮些酒作几首酸诗都很有趣味,奈何妙云道姑与她那马夫都不喝酒,夜华与我饮了两三杯,也不再饮了,还让伙计将我跟前的杯盏也收了,叫人十分扫兴。
用饭时,夜华遭了魔风也似,拼命与我布菜,每布一道,便要柔情一笑,道一声:“这是你爱吃的,多吃些。”或者“这个你虽不爱吃,却对身体很有好处,你瘦得这样,不雄自己,却叫我雄。”虽知晓他这是借我挡桃花,却还是忍不住被肉麻得一阵一阵哆嗦。
对面的妙云道姑想必也听得十分艰难,一张小脸白得纸做的一般。那马夫看着不对,草草用了碗米饭便引了他主人起身告辞。
夜华终于停了与我布菜的手,我长松一口气。他却悠悠然道:“似你这般听不得情话,以后可怎么办才好?”
我没理他,低了头猛扒饭。
饭未毕,伽昀小仙官却凭空出现。好在他隐了仙迹,否则一个大活人猛地悬在酒楼半空里将芸芸众生肃然望着,却怎么叫人接受得了。
他禀报了些什么我倒也没多留意。大致是说一封急函需得马上处理。
夜华唔了一声,转头与我说:“下午你暂且带带阿离,我先回天宫一趟,晚上再来寻你们。”
我包了一口饭没法说话,只点头应了。
出得酒楼,我左右看看,日头正盛,集上弹贩大多挪到了房檐底下做生意,没占着好位置的便收拾收拾回家了,甚冷清。
方才结账时,跑堂伙计见我打的赏钱多,颇殷勤提点我道,这时候正好去漫思茶听评书,那边的茶水虽要价高了些,评书倒真是讲得不错。
我估摸天宫里并没有设说书的仙官,便牵了糯米团子,要带他去见识一番。
漫思茶是座茶肆,说书的乃是位须发半百的老先生。这一回是在讲个野鹤报恩的故事。
小糯米团子忒没见过市面,双目炯炯然,时而会心微笑,时而紧握双拳,时而深情长叹。我因在折颜处顺书顺得实在太多,对这个没甚想象力的故事便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只叫了壶清茶,挨在桌上养个神。
一晃眼就是半下午。待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道一声:“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时,窗外华灯已初上了。
我昏昏然睁眼寻糯米团子,他原本占的位子如今却空无一人。我一个机灵,瞌睡瞬时醒了一半。
好在随身带了块水镜。水镜这物什在仙乡不过是个梳妆的普通镜子,在凡界却能充个寻人的好工具。我只求糯米团子此番是在个好辨识的地界,若是立在个无甚特色的厢房里,那用了这水镜也不过白用罢了。
寻个僻静处将糯米团子的名字和着生辰在镜面上划一划,立时放出一道白光来。我顺着那白光一看,差点摔了镜子栽一个趔趄。
我的娘。
糯米团子此番确确是处在一个厢房里,这却是个不同寻常的厢房。
房中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大床上,正同卧了对穿得甚凉快的鸳鸯。上方的男子已是半赤了身子,下方的女子也只剩了件大红的肚兜。凡界的良家妇女断是不会穿这么扎眼的颜色,我晕了一晕,勉强撑起身子拽住一个过路人:“兄台,你可晓得这市镇上的青楼在哪个方向?”
他眼风里从头至尾将我打量一遍,指向漫思茶斜对面一座楼。我道了声谢,急急奔了。
背后隐隐听得他放声悲叹:“长得甚好一个公子,却不想是个色中恶鬼,这是怎样绝望且沉痛的世道啊。”
虽晓得糯米团子是在这青楼里,却不清楚到底是哪间厢房。为了不惊扰鸨母的生意,我只好捏了诀隐个身,一间一间地寻。
寻到第十三间,总算见着糯米团子沉思状托了下巴悬在半空中。我一把将他拽了穿出墙去,彼时床上那对野鸳鸯正亲嘴亲得很欢畅。
我一张老脸烧得通红。
方才那出床戏其实并不见得十分香艳。当年在昆仑虚上做弟子,初下凡时,本着求知的鞋,曾拜读了许多春宫。寻常如市面上卖的三文一本的低劣本子,稀罕如王宫里皇帝枕头下藏的孤本,男女甚或男男的,均有涉猎。那时我尚能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得如一棵木桩子。今次却略有不同,乃是与小辈同赏一出活春宫,不叫老脸红上一红,就着实对不起他那一声顺溜的娘亲。
厢房外头虽仍是一派孟浪作风,令人欣慰的是,总归这帮浪子们衣裳都还穿得妥帖。
这座楼里委实找不出一个清净处。
一个红衣丫鬟手中托了碟绿豆糕袅袅娜娜打我们身边过。糯米团子抽了抽鼻子,立时显了形追上去讨,我在后头也只好跟着显形。那丫鬟见团子长得可爱,在他脸上摸了两把,又回头双颊泛红对我笑了一笑,将一盘糕点都给团子了。
我将团子拉到楼道的一处死角,想了半日该怎么来训他,才能让他知错知得很愉快。今日是他生辰,夜华着我好生哄他,这样日子让他闹心,也确确不厚道。
我在心中细细过了一遭,终究堆出一个笑脸,十分和顺地问他:“那评书说得不错,你初初听得也很有兴味,一个晃眼,怎的就跑到了这么一座,呃,这么一座楼子来?”
团子皱眉道:“方才有个小胖子在大街上公然亲一个小姐姐,这个小姐姐不让小胖子亲,小胖子没亲到就很生气,招了他身边几个丑八怪将小姐姐围了起来。小姐姐脸上怕得很,我看着很不忍心,想去救她。等我跑下楼,他们却没人影了,旁边一个大叔告诉我,那小姐姐是被那小胖子扛进了这座花楼。我怕他们打她,就想进来找她,可把在门上的大娘却不让我进,我没办法,就隐了身溜进来。唔,不晓得那大叔为什么说这是座花楼,我将楼上楼下都看了一遍,可没见着什么花来。”
我被他唔后面那句话吓得小心肝狠狠跳了三跳,团子哎,你可没看到什么要紧东西罢。
团子这年岁照凡人来排不过三岁,仙根最不稳固,很需要呵护。他父君带他带了三百年都很平顺,轮到我这厢,若让他见些不该见的事,生些不该有的想法,动了仙元入了魔障,他父君定然要与我拼命。
我咽了口口水听他继续道:“等我寻到那小胖子时,他已经直挺挺躺在了地上,小姐姐身旁站了个白衣裳的哥哥将她抱着,我看没什么了,想回来继续听书,没想到穿错了墙,进了另一间厢房。”
是了,想当年因推演之术学得太不好,我同十师兄常被墨渊责罚,来凡界扯块帆布,化个半仙,在市井上摆摊子与人算命摸骨。那时,三天两头的都能遇到良家妇女被恶霸调戏。若是个未出阁的妇女,便必有路过的少年侠士拔刀一吼。若是个出阁的妇女,便必有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她的丈夫拔刀一吼。虽则一个是侠士,一个是丈夫,然两者定然都穿了白衣。
糯米团子摸了摸鼻子再皱一回眉续道:“这间厢房里两个人滚在床上缠成一团,我看他们缠得很有趣,就想姑且停一会儿看他们要做什么。”
我心上喀哒一声,着嗓子道:“你都见着了些什么?”
他沉思状:“互相亲啊亲,互相摸啊摸的。”半晌,期期艾艾问我:“娘亲,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我望了一回天,掂量良久,肃然道:“凡人修道,有一门唤作和合双修的,他们这是在,呃,和合双修,双修。”
团子了然道:“凡人挺一心向道的么。”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