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阳•柳树•喜鹊
    下午两点。冬阳与大地形成近四十度的夹角。走过黑夜最长的冬至，阳光似乎明媚许多。数九寒冬还在后面，冬阳不管这些，只要有机会穿出云层，就尽情倾泻温暖。
    小区门口那棵馒头柳，在我走过时，撒下一身细碎的光影。这是棵双人合抱才能把年轮拢在怀里的老树。我入住小区的第一天，它以风扶柳丝的姿态闯进我的视线，一并被我记忆的，还有高处踏枝歌唱的黄鹂与翻飞呢喃的新燕。清蝉也是有的，在我赶往办公室的匆忙之中，它们忽然奏响乐曲。曲调里，有点慵懒，有点倦怠，有点无奈，与被燥热日头炙烤的我，心绪相仿。
    那一日，我无暇停下脚步，谛听蝉音或激昂或清越或烦恼或忧伤的曲折变化。那一日，我甚至没有看到被绿色隐藏的喜鹊巢穴，更没有看到喜鹊躲在绿荫里是做着清梦还是架构它的房子。后来，我想，一定是惯性思维左右了我的视线。我总以为，绿柳可以与蝉与燕与风与雨有关，可以与星与月与云与雪甚至是与蝴蝶与蜜蜂与蚂蚁与蜗牛有关，唯独没有想到爱占高枝的喜鹊，会把生命的巢穴建在这里。喜鹊恋高枝，等我在那年的七月初七那一天，听到它们的声音抬头寻找，才发现这棵馒头柳的枝条竟然高耸入云，那份高度，可以与钻天的白杨相媲美。
    此时此刻，五六只喜鹊正在老柳树上嬉闹。阳光点亮它们的羽毛，亮闪闪的蓝黑衬托着纯净无暇的白，给我一次黑白最美搭配的启发。调皮的它们，一会儿两两对跳，“嘎嘎嘎”地唱着短歌；一会儿三五同舞，摇动宛如裙袂的尾巴。冬阳，就这样被它们分剪成一副副的素描，在柳枝上变化着基调。
    我很想知道，这些年的七月初七，这几只喜鹊是否一直贪恋红尘的温暖，不肯穿越迢迢万里飞向银河，为牛郎织女搭建鹊桥。我也很想知道，它们前生的巢穴，是否驻留在老槐树上，见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才有今生的择柳而栖。我想，这是一定的。当它们看着织女穿上锦绣彩衣驾云而去，当亿万只它们扯尽仙羽冲刺银河只能为牛郎织女换回一夜的相会，它们终于顿悟：做只仙界的鸟儿远不如在红尘里有生有死地经历一番更为实在。所以，今天，它们和我一样，珍惜寒冬里的这点好时光，如痴如醉地穿梭于高柳，演绎鸟儿也会有的爱恋与亲情。
    安静于树下。我渴望，这些多情的鸟儿，能在今夜，为我衔来柳丝一条。我会把它举在手里，折成三节，一节做成柳笛，吹响春歌嘹亮；一节埋进土里，长成新柳,摇曳婆娑；一节化为文字，就着平平仄仄，记录生命的平实与从容。

    暮色里的微笑
    刚过五点，天上掉下来的光线就化为灰色的黯淡。太阳落山，寒冷倾巢而出，开始蚕食一些尚且明亮的场景。此时此刻，没有什么地方比家更温暖了。
    行道路两旁，白蜡树的枝桠几乎光秃殆尽，偶见零星枯叶，倔强地摇曳在寒风里。在靠近公交车站的地方，我看见了躲在站牌的暗影里梳头的中年女人。她的脖子里，红围巾鲜亮如火，一下子把她周围的暮色擦出一圈亮色。黑发如瀑，自然倾泻在白色羽绒服外套上。
    看不清她的眸子，我却借助她外套白色光线的折射，看到她甜美的笑容。走近她时，她顺势给我一个微笑，把属于她的温馨，化为她和我两个人的甜蜜。我很想向她发出问好的声音，“不给陌生人说话”的戒备，使我唇齿蠕动，把“您好”咽了回去。
    “我认识你，在某某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她停止梳头的动作，径直走到我跟前。暮色，我听到她的话语随着过往车流的喇叭声钻进耳朵。我停住脚步，回给她一个微笑，紧张地不知如何是好。“说会话吧。”她又是笑，“车来了，我就离开。”
    我和她以相隔一米的距离，站在白蜡树下。我无法做到站得更近一些。许多年了，我像只刺猬，随时张着刺，抵御侵扰。我的不自然，被她收进眼底。她轻“哦”一声，摆摆手，说了句“抱歉，认错人了”，示意我离开。
    我继续孑孑独行。内心满是不安和羞愧。暮色愈发浓郁，车灯闪烁，远光灯照得我睁不开眼睛。我很想折身返回，告诉她，我就是她认定的那位女子；告诉她，时光的磨砺，使我很多时候沉默如磐石；告诉她，照片上那个明媚亲和的我，是我面对亲人和熟悉的人才会有的状态。然而，暮色，终归让我不能转身。只能任凭寂寞噼噼啪啪地穿过车流的车轮、穿过人流的脚步，把她包围，更把我包围并撕咬。
    是的，寂寞，是我彼时彼刻能捕捉到的唯一信息。这与我白天看到感受到的温暖形成鲜明对照。我没有时间思考两个色调的“我”谁真谁假，只是觉得这是我在寒冷和暗夜到来时温暖自己的自然选择。加快脚步，转身走进小区的瞬间，我不自觉地把眼光移向她所站立的地方。公交车正在停靠，她排在乘车人的最后一个，准备上车。忽然，我的心砰砰乱跳，升腾出拉住她的手请她到家里聊天的冲动。理智，却使我再次静止。
    回家。回到可以尽情舒展心情的家。还好，尽管我在暮色里的身影寡淡无趣，尽管家里会有琐碎把我冲击得泪流满面，我却可以偎依着家的灯光和温暖，把所有的恐惧不安阻挡于窗外。而后，捧起一本书，在时光的钟摆里，续写来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