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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 2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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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山东省
碧岩录》的内容是对云门宗雪窦重显禅师所作《颂古百则》的诠解发微,藉以为启发后学悟入玄门之机。重显《颂古》旧制,先列“公案”,继以“颂古”,而《碧岩录》则在“公案”之前加上“垂示”;在所列“公案”的文字中加上小字夹注,称为“着语”;在“公案”后继以“评唱”;再列重显“颂古”之文,“颂古”中亦有“着语”,又继以“评唱”。这样,每一公案就都有“垂示”、“公案(本则)”、“着语”、“颂古”、“评唱”五个部分所构成。“垂示”可以说是公案的总纲,往往点出公案的要点与关键,其目的是引起弟子的注意;“公案(本则)”为重显原有的文字,所取皆禅门大德的嘉言懿行;“着语”加于“公案(本则)”及“颂古”之中,是克勤特为提纲挈领或引起人们的特别关注而在某些文字间所加的注释语,或一言,或数字,或十数字,用语雅俗兼备,形式极为活泼生动;“评唱”则是《碧岩录》的精华部分,有的篇幅甚长,是对“公案”及“颂古”之禅意的正面阐释。
禅门首开“颂古”之风的人,一般认为是汾阳善昭(947—1024),及重显作《颂古百则》,则非但对公案的拣择相当精当,而且出语雅致,诗意浓郁,亦因此而饮誉禅林。克勤即云:“雪窦颂一百则公案,一则则焚香拈出,所以大行于世。他更会文章,透得公案,盘礴得熟,方可下笔。”[17] 关友无党亦说:“雪窦《颂古百则》,丛林学道诠要也。其间取譬经论,或儒家文史,以发明此事。”[18] 由此可知,“颂古”虽以禅门“公案”为材料,但须“更会文章”,不仅要“取譬经论”,而且亦要熟悉“儒家文史”,“方可下笔”,因此它带有浓厚的将禅理诗化的倾向,明心见性的禅机随着颂古之风的蔓延逐渐融为诗境词趣的玄妙空灵。实际上,宋代禅僧的渐趋于文人化,以及文人士夫中出现的“逃禅”之风,与禅门本身这种以文字为禅的风气是有着深刻的相互关涉的。然禅机既可以隐寓于诗,那末从诗的解读、领会之中便亦可以淘汰、拣择出禅机,所以克勤说:“大凡颂古,只是绕路说禅;拈古大纲,据款结案而已。”[19] 期望从“颂古”当中悟出“禅机”,最终导向自我本心的明达,应该即是克勤之所以撰《碧岩录》的基本目的。虽然“绕路说禅”、“据款结案”之说与初期禅宗直指心性的简捷明快已然相去甚远,但用来说明“颂古”、“拈古”的本意,却仍然是恰当的。
从宋代禅宗的发展来看,“文字禅”的发生以及《碧岩录》的出现是有着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的。从禅宗本身而言,它实际上是对宋代的文人士夫阶层因欲出离于现实政治的纠葛而在心态上转向于禅学这一普遍情形所作出的回应,是禅宗为它本身的普遍化、世俗化所采取的一种途径;从世俗文化的方面来说,则禅的诗化,尤其是它空明灵动、恬淡洒落的意境,非但契合于文人士夫的“逃禅”心态,而且亦能十分启迪其诗意的心灵。因此亦就可以说,《碧岩录》的出现,乃是社会的世俗文化与禅宗的宗教文化交相互动的一种结果。尽管《碧岩录》之类的文字禅对禅宗文化的普世化具有重要价值,并且对中国古代诗艺理论的发展与成熟亦作出了重要贡献,但事情的另一方面是,这种文人化了的、愈趋于精致的禅学路向,对于禅宗本身的宗教目的却并不一定是有益的。《禅林宝训》记载:
心闻曰:教外别传之道,至简至要,初无他说,前辈行之不疑,守之不易。天禧间(1017—1021),雪窦(重显)以辩博之才,美意变弄,求新琢巧,继汾阳(善昭)为《颂古》,笼络当世学者,宗风由此一变矣。逮宣(和)、政(和)间,圆悟又出己意,离之为《碧岩集》,……于是新进后生珍重其语,朝诵暮习,谓之至学,莫有悟其非者。痛哉,学者之心术坏矣!绍兴初,佛日(宗杲)入闽,见学者牵之不返,日驰月骛,浸积成弊,即碎其板,辟其说,以至祛迷援溺、剔繁拨剧、摧邪显正,特然而正之,衲子稍知其非而不复慕。然非佛日(宗杲)高明远见,乘悲愿力,救末法之弊,则丛林大有可畏者矣![20]
按照心闻禅师的这一观点,《碧岩录》的流行所导致的结果是“学者之心术坏矣”,而宗杲毁其刻板,则是“救末法之弊”的英明果决之举,否则禅林风气必为之大坏,“大有可畏者矣”。从禅宗本身的宗教立场来看,《碧岩录》在禅门的流行所产生的实际效果是与它原来的目的相背的,尤其是新进后学,往往熟记其中的语句以当“悟”,而忽略了本分的实修,明心见性成了某种停留于口头的言词黠辩。希陵在《碧岩录后序》中曾提到宗杲毁板的直接原因:“后大慧禅师因学人入室,下语颇异,疑之,才勘而邪锋自挫,再鞠而纳款自降,曰:‘我《碧岩集》中记来,实非有悟。’(大慧)因虑其后不明根本,专尚语言以图口捷,由是火之,以救斯弊也。”[21] 但宗杲焚毁《碧岩录》,却并非一时的情急之举,而是由来已久,有其深刻原因的。绍兴六年(1136),时宗杲住泉州云门庵,克勤在蜀中圆寂的消息传来,宗杲焚香,指克勤的像说:“这个老和尚,一生多口,搅扰丛林,近闻已在蜀中迁化了也,且喜天下太平。”[22] 所谓“一生多口,搅扰丛林”,显然是包含着对克勤编撰《碧岩录》的批评的。
但宗杲最终焚毁刻板的行为,却并不能将它看作是对克勤的不恭甚或背叛,而是他本人禅学观念的一种表达。按照宗杲的理解,禅宗的生命只在于“悟”而已,它是需要贯彻于行人的全部生活实践当中的,宗教的情怀不是仅仅表达于语言文字,而更需要体现于行为实践。禅宗转入“文字禅”的颂古、拈古、评唱之类的“绕路说禅”之途,不仅与禅宗“不立文字”的原初精神相背,而且必将使禅宗趋于末路,以至于断佛种姓。因此,尽管宗杲本人亦擅于颂古、拈古,但对以参究古人公案且专在言语上做工夫的风气却提出了激烈非难。如说:“近日丛林,以古人奇言妙语问答,为差别因缘狐媚学者,殊不本其实。诸佛说法,唯恐人不会,纵有隐覆之说,则旁引譬喻,令众生悟入而已。”[23] 是在宗杲看来,学禅必以“悟入”为的旨,诸佛说法,虽千言万语,亦只是要人悟入本心、开显本觉而已,若不以悟为本,而“多学言句,于言句中作奇特想”[24],“只管要于古人公案上求知求解”,那末“直饶尔知尽解尽一大藏教,腊月三十日生死到来时,一点也使不著。”[25] 禅慧源于心悟,而悟入唯在明心,所以若在古人公案上求禅求慧,实为弃本逐末,既悖佛教,复失祖心。丛林染着于此种风气,虽口说沸腾,却尽失禅门宗旨。所以宗杲论道:
近世学语之流,多争锋逞口快,以胡说乱道为纵横,胡喝乱喝为宗旨。一挨一拶,如击石火,似闪电光,拟议不来,呵呵大笑,谓之机锋俊快,不落意根。殊不知正是业识弄鬼眼睛,岂非谩人自谩、误他自误耶![26]
对于“近世学语之流”的这种批评,其言之不可谓不痛,其论之亦不可谓不明,而从中我们亦就可以领会他焚毁《碧岩录》的深层原因。
尽管宗杲焚毁了《碧岩录》的刻板,但该书的影响事实上却并未因此而销声匿迹。以禅机融为诗境,仍然是其时代的风尚,而宗门派别则渐趋于合流。《碧岩录》实凝萃着雪窦重显与圆悟克勤二位大师的心血,是其亲证本心本性的确切证件,而丛林中当年朝诵暮习的情景及其开发心悟之功,自然会引起人们的无限景仰与无尽怀想,因此到了元朝大德四年(1300),嵎中张炜(字明远)乃着手予以重新雕板,大概至延祐四年(1317)完成了《碧岩录》的新刻。[27] 该书的重新刊行,诚然为丛林中的一大事件,时人均表示了极大的热情,誉之为“祖教回春”,期待着它对众生之本心的开悟发挥无上的功德,“使上根大智之士,一览而顿开本心,直造无疑之地,岂小补云乎哉!”[28] 从《碧岩录》的编辑、刊行、遭毁、重刊这一重“公案”当中,我们可以了解这样一点,即到了南宋时代,文字禅的发展已到相当成熟的地步,僧人的文人化、禅的诗化以及禅的思想向世俗文化形态的全面渗透,并由此而产生的禅僧与文人士夫的日益亲近,已然成为一种具有时代性的文化潮流;与此相伴随的是,一方面,禅宗的宗教理念实现了向世俗世界的广泛传播,赢得了知识阶层的普遍同情,实现了不同文化视域的全新融合,从而使禅宗的宗教功能在某种意义上“逸出”了它原有的领域,呈现出更为强大的社会文化的整合能力;但亦正因为如此,禅宗在改变着其他世俗的或宗教的文化形态的同时,亦在改变着它本身,宗门风气的转变在某种意义上似乎提示了禅宗作为一种宗教形式的自身存在的危机。宗杲本于他自己的禅观,盖对禅宗这种繁荣背后的生存危机有深刻的洞察,他对文字禅的激烈非难,对时下风气的严厉批评,以及他最终的焚毁《碧岩录》,实际上正原于这种强烈的忧患意识,是他意欲转变禅门风气,使之重归于开明本心之目的、重归于切实的生活实践的一次卓越努力。但是实际上,《碧岩录》应其时代的思潮而诞生,并且亦在宗教与世俗文化的全面交融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即使是宗杲的高明果决,终究亦不能以一己之力来阻遏其时代思潮的涌动。及《碧岩录》重刊以后,其影响亦仍然巨大而绵远,依仿效法者亦屡见不鲜,其著名的如元代从伦的《空谷集》,乃是对投子义青《颂古百则》的评唱;万松行秀的《从容庵录》,则是对天童正觉《颂古百则》的评唱;等等。
三、宗杲为什么非难“默照禅”?
宗杲焚毁《碧岩录》,既是他的禅观的一种直接表达,而在他对“默照禅”的严厉批评之中,则更为清晰的表达了他的禅学思想。按照宗杲的理解,“佛乃自觉圣智之境界”[29],而“禅乃般若之异名”[30],故欲成佛,须是以般若之智直切心体之“自觉”而臻于圣智之境,但此事决定不在言语上,而“唯亲证亲悟,始是究竟;才有一言半句作奇特解、玄妙解、秘密解,可传可授,便不是正法。”[31] 所以“从上诸圣,无言语传授,只说以心传心而已”[32],然佛祖之慧命亦正因此而得以相续不断。原于此故,“切忌寻文字引证,胡乱抟量注解。纵然注解得分明,说得有下落,尽是鬼家活计。”[33] 然则是否尽弃文字便即可以得到禅之真髓?未也。“默照禅”之起,正在于过分强调了禅不在语言文字而堕入另一极端,宗杲言之,可谓沉痛之极,而其辟之,则可谓不遗余力。稍摘录他的数段论述如下:
今时学道人,不问僧俗,皆有二种大病。一种多学言句,于言句中作奇特想;一种不能见月亡指,于言句悟入,而闻说佛法禅道不在言句上,便尽拨弃,一向闭眉合眼,做死模样,谓之静坐观心默照,更以此邪见,诱引无识庸流,曰静得一日,便是一日工夫。苦哉!殊不知,尽是鬼家活计。[34]
而今诸方有一般默照邪禅,见士大夫为尘劳所障,方寸不宁怗,便教他寒灰枯木去,一条白练去,古庙香炉去,冷湫湫地去,将这个休歇人。……此风往年福建路极盛,妙喜(按宗杲自谓)绍兴初入闽住庵时,便力排之,谓之断佛慧命,千佛出世,不通忏悔。[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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