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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躺在沙发上,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我不需要把生活弄得那么复杂。我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
“先回纽约吧!”
“一个月之后再来,肯定有更好的选择。”
“干嘛非要去佛山啊,这球队很烂的,上赛季总共赢了4场球,篮球是集体项目,你一个人牛也赢不了球,你去了能干嘛?”
“他们开的薪水也低,这个价格你不能接受,这对以后都有影响,因为你曾经接受过低价,我们不好再跟人谈合同了。”
……
经纪人的嘴皮子都磨破了,马布里还是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仰面躺在酒店的大床上。
“咱们先不谈这些了,出去吃个饭,转一转吧!”经纪人想缓和下气氛。
“我哪儿都不想去,”马布里把头埋在枕头里,瓮声瓮气地来了一句,“我不能回纽约,那些记者会用笔杀了我。”
“那个时候的他简直是暗无天日!穷途末路!巨惨!”说起2010年冬天马布里在新赛季开赛前被山西抛弃时的惨状,他的好朋友、《体坛周报》资深记者王猛一口气抛出3个感叹号,“谁能想到他在中国能熬到现在这个份上啊。”
2月26日晚,马布里率领北京队3比0横扫季后赛第一个对手浙江广厦,时隔6年之后再度杀进半决赛。比赛中,刚过完35岁生日的他为现场观众奉献了登陆中国3年来的第一个扣篮。“Ma zheng wei zhen niu be(马政委真牛逼)”,他在微博上用汉语拼音为自己喝彩。
“马政委”是媒体送给他的绰号,因为他擅做球员思想工作,本土年轻球员上场前会收到他的加油短信,其他俱乐部的大牌外援与球队发生矛盾,他也两头劝和。
从巅峰到一败涂地
抱着篮球长大,捧过“年度最佳高中球员”奖杯,19岁加盟NBA,单场比赛拿过50分,参加过两次NBA全明星赛,“梦六队”主力,手持年薪两千多万美金的顶薪合同--曾经的“纽约之子”马布里从未料到自己的人生会一败涂地。
他出生在纽约布鲁克林区的科尼岛,这里曾经是美国人的度假胜地。但糟糕的社会治安重挫当地旅游经济,岛内聚居着许多穷苦人家。
马布里一家9口挤在一间小公寓里,穷苦的父母拉扯着7个孩子。从两三岁他就跟着哥哥玩篮球,3个哥哥,个个都想打进NBA,可都没成功。
马布里不仅帮他们实现了梦想,也改变了整个家族的生活境遇--他曾经把80万美金堆在桌子上,让亲戚朋友们随便拿。
2004年,他如愿被交易到纽约尼克斯队,“我要在这里打到退休。”纽约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篮球梦开始的地方,“小时候,我背着篮球,沿着地铁线到处找地方打球。”
那个赛季他带领纽约打进了季后赛,球迷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他,封他为“纽约之子”。
2004年夏天,他和“梦六”出现在悉尼。虽然他们最终只拿到一块铜牌,但他个人的表现仍然令他的粉丝激赏--在与西班牙队的比赛中,他砍下了31分。
此后不过一年,世界就变了。
2005-2006赛季,由于赛季初的糟糕表现,时任主教练托马斯对他失去了信任。
“在NBA,谁在球队里拿钱最多,谁就要为胜负承担全部责任”,这是马布里眼中的NBA生存法则。
曾经高呼他名字为他疯狂的球迷,只要他一拿球,就嘘声四起,“这就是纽约,在这里你要学会逆来顺受。”
赛季结束时,纽约尼克斯队的糟糕战绩以及他和教练的公开争吵使得他名声大损,《纽约时报》称他是“纽约最受人责骂的运动员”。
2007年冬天,马布里失去了父亲--他在观看尼克斯队与太阳队比赛时突发心脏病,被救护车从麦迪逊广场花园送往医院,终因抢救无效过世。
为了不影响马布里比赛,球队管理方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他,而是在终场哨响之后,才对他说,他父亲已被送往医院急救。痛失亲人后,马布里毫不客气地抨击俱乐部“不人道”。
双方嫌隙越来越大,发展到后来,俱乐部命他停训停赛,并禁止他踏入球场。他奋起反击,自己掏钱买机票跟着球队到客场,站在场边接受媒体采访,与俱乐部打起了舆论战。
“可我一张嘴巴,说不过俱乐部那么多人,媒体最后都跟他们站在一起,瞎编故事。”
他痛恨家乡媒体,在中国打出新天地后,美国方面想约他专访,他毫不犹豫地谢绝,“要我说什么,那些记者都按照自己的想象和设计在编故事,我不需要跟他们说什么。”
2009年夏天,陷于困顿的他做了一个疯狂的决定:在网上24小时直播自己的生活。人们被这个赤裸着上身,吞下一盒凡士林,忽而歌唱、忽而起舞、忽而祈祷的涕泪横流、亢奋迷离的家伙惊着了。
ESPN评论说,“这一举动只有在一切自制力消失之后才会发生,只有一个人觉得他的人生没有什么比把自己出卖给摄像头更有价值的时候才会发生。”
“我的心在为斯蒂芬和他的家人流血,我看了他在网络摄像头前的直播,如此不真实……如此悲伤……就像我在看着某个人大呼救命,却没有人能接近他。”与他相交多年的好友在Facebook上这样说。
当年,《体育画报》做了一个“谁是你最不希望与之成为队友的球员”的票选,参加投票的190名NBA球员中,有22%选择了马布里,名列“最不受欢迎队友”之首。
漂泊在中国
“我才不在乎NBA呢,这些日子都已经结束了。”他在视频里嘟囔着,人们猜测他可能会像传言中的那样,去欧洲打球,没人想到他会披上一家中国篮球俱乐部的球衣。
“你疯了!”他说当时他身边的朋友试图阻止他,理由很奇怪,“中国人总板着脸,跟他们说什么,他们都不会乐。”
也有不少美国媒体说中国篮协疯了,“他们认为中国人不应该要我,像我这样一个烂人,会毁了中国的篮球环境。”
1995-1996赛季,CBA第一次出现洋面孔。当时的浙江中欣队从乌兹别克斯坦签来了2.06米的米哈依尔?萨芬科夫,这位22岁的大中锋成为中国CBA联赛史上第一位外援。此后,CBA外援等级不断提升。但直到马布里,CBA才迎来有史以来第一位NBA全明星级别的球星。
马布里花了一个月的时间做决定。他从未来过中国,虽然从小住在唐人街附近,但对这个亚洲大国所知甚少,“除了姚明,我真不知道我还了解中国些什么。”
他跟王猛通了很长时间电话。王猛曾经采访过他,他想通过这个中国记者知道更多关于CBA联赛的信息。
“他什么都问,我也什么都告诉他。当时山西俱乐部成立时间不长,就是想引进一个超级球星来吸引关注,至于他能打成什么样儿,能不能待得长久,说实话,没太多人关心。”
王猛在电话里听出了马布里的诚意,他也坦诚地告诉马布里,“千万不要把NBA跟CBA作比较,这里的球队没有专机,没有宽敞的球星专属座位,打客场只能大早上赶飞机,挤经济舱。”
他已经有10个月没打比赛了,在美国突击训练了3个礼拜后,就带着10个大箱子,经由北京转机,抵达山西太原。
他小山一般的行李堆里一大半都是衣服。在NBA,穿衣打扮是大事,即便是受伤不能上场,也要身着正装,像个绅士一样坐在板凳上。
除了衣服,他还从美国运来了沐浴露、洗发水、消毒纸巾……他没有仔细看过那些瓶瓶罐罐,或许在它们的底部都印着“Made in China”。
一年之后,J·R·史密斯登陆中国,20个大箱子让他的行李大大超重。
马布里闻知此事,哈哈大笑,“JR,这里不是NBA,你不需要那么多衣服,有两套干净内衣就足以应付了。”
走出太原机场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外面挤着无数人,翻译说,他们都是来欢迎我的!”
他从未想到自己在中国这么有名,所有人都高喊他的名字,还有人叫“du_lang(独狼)”。“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一个赫赫有名的绰号。
“那个场景让我落泪。在那之前,我已经快死了,看到那一幕之后,我的生命力又回来了,我复活了,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感觉,独一无二。”
他说一刹那间,自己仿佛回到了1996年。那一年,他被NBA选中,“人生上了轨道,好像坐上了时间机器,知道前方有一个精彩未来在等着我……”
他和山西俱乐部各得其所,球队球票大卖,而他,走到哪里都被球迷簇拥,“在中国,神给了我最需要的东西--被需要、被承认、被认可。”
他不厌其烦地给每一个球迷签名,笑眯眯地回答每一个记者的提问--在他声名显赫时,进入过NBA球员休息室的中国记者说,他的脸上永远没有表情,“不是看不起你,而是压根看不见你!”
他留意到了太原的雾,“城市总是灰蒙蒙的,污染很严重,我知道那是因为开采煤矿的缘故。”充满喜乐和盼望的好心情,让他对此并不挂怀。
2009年半个赛季的成功合作之后,山西篮球俱乐部的老板力邀他下赛季再来,并给他描绘了一个美好的未来:除了赛场边的欢呼拥戴,他们还将一起投资做生意。
马布里多年前就已经注册了自己的品牌“starbury”,出身贫苦的他,把自己的球鞋定价为每双15美金,并曾立志在全美开分店。中国相对低廉的人力、原材料成本和巨大的潜在市场,为马布里提供了篮框之外的得分空间。
距离2011-2012新赛季开赛没几天,山西俱乐部宣布,此前马布里已经签名的新赛季合同无效,“因为俱乐部还没有签字,所以不能算毁约”。
这一突变让马布里的希望、憧憬瞬时变成一地肥皂泡。
更富戏剧性的是,迫于赞助商和球迷的压力,俱乐部高层向马布里提出薪资不变,请他由球员改任助理教练。俱乐部想借此留住马布里,利用他的名气继续做宣传,马布里拒绝了这个看上去诱人的邀约。
他对经纪人说,“我想打球。”
彼时,距离新的CBA赛季开始只有不到两个礼拜,绝大部分俱乐部早早就确定了外援名额,无论马布里有多出色,已经没有多少位置留给他了。经纪人没有办法为他联系到合适的俱乐部,惟一的选择是去广东佛山,这个球队2010年9月刚刚成立,第一个赛季只赢了4场球。
马布里选择了它,“我不能就那样回美国,哪怕如你们所说,一个月后我可以再来,重新挑选那些打算换外援的强队。”
他非常肯定地告诉他的中国朋友们,“那些刻薄的纽约记者,不会给我好脸色,他们会说,我是被中国人驱逐回来的。”
林书豪名震纽约后,马布里乐呵呵地看着电视,为小伙子喝彩,人家问他,“你不想回去吗?”
他喝一口功夫茶,“别了,我算是领教过那些写文章的家伙们的厉害了。我在中国,好着呢。”
走出封闭
上赛季在佛山,马布里带着一帮年轻小子赢了10场球,球队获得第一次三连胜时,上下简直像过年一样欢喜,年轻队员们把他抛起来,扔向空中。
他的经纪团队承认,马布里有今天,一大半功劳源自他本人的心态和付出。
“很多大牌外援来中国就是为了挣钱,除了比赛,任何时候都戴着大耳机,什么人都不理睬。”王猛笑言,马布里简直就是“闲人马大姐他弟”,“什么事都管,一点一滴地教佛山那帮孩子打球”,他停顿一下,用了个词儿,“含辛茹苦!”
“这球队这么烂,你别在他们身上花那么多气力,”经纪人电话里叮嘱,“别老传球,自己多投点儿,球队没战绩,你好歹能拿出些有说服力的个人数据。这赛季就这样了,咱们早点为下赛季筹划筹划。”
马布里没听他们的,“我不能那么打,那样做,队友会恨我的。”
被山西抛弃的阴影太大了,他跟其他来挣快钱的外援不一样,他不缺钱,他缺的是一个真正喜欢他、给他机会打球、有人为他欢呼的地方。
“每个人想法不一样,老马是真想在中国待下去。”王猛敏锐地留意到马布里赛场外的变化。
“绝大部分外援在中国的生活都是球场、酒店,两点一线,”他说,马布里初到中国时也一样,“整天就猫在酒店里,把西餐厅当自己家,大厨给他买到了在美国吃的那种甜甜圈,他就能乐好几天;吃一次赛百味就满足得每个毛孔都洋溢着幸福感……”
“到佛山之后,我想跟队友打成一片,”队里很多年轻人是看着他的比赛录像长大的,“但我不想假装自己是个高高在上的偶像,我想要跟他们更亲密,让他们觉得我也是这支球队的一分子。”
训练时,他手把手教年轻人修正投篮动作;比赛时,他在射手失手时仍然给他们喂球,“我用行动告诉他们,我相信你能投进!”
基于赛场上建立起的信任,队友们赛后也乐于邀请他一起吃宵夜,“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尝试中餐,并且喜欢上的。”
2011年情人节,王猛去佛山采访,马布里邀请他去家里做客,“他心情好得不行,乐呵呵地上超市买这买那,用他们家的祖传秘方炸了一堆鸡翅给我吃。能看得出来,他过得很快乐,真正融进了中国,不仅走出了‘山西事变’,也走出了其他外援封闭的酒店生活。”
回归简单而愉悦的生活
在佛山打完一个赛季,各俱乐部重新认识了这个恶名在外的前NBA巨星,包括冠军球队广东宏远在内的数家俱乐部都向马布里发出了加盟邀请。
马布里最终选择了北京,他喜欢这个包容、多元的大城市,“这里跟纽约很像,什么人都遇得上,看电影、看演出,吃各种风味的食物。”
跟北京队签约当天,他搂着小儿子热泪长流,“我解释不清楚我有多高兴。来中国之前,我的生活早被撕碎了,好像人生中所有对我重要的那些东西,都在一样样地离开我:父亲去世了、母亲身体不好、我和纽约的关系……我完全不知道我的人生会转向何方。”
“打球,是我最擅长的事情,感谢上帝给我这个天赋,让我通过打球使我的生活正常起来。你明白吗?中国给我的远不止是一个重新打球的机会。”
他说自己相信上帝的指引,“北京对我来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我觉得这是我职业生涯迄今为止最重要的决定之一。”
和北京队签约时,俱乐部方面希望他能够提前一个月到中国,与球队合练,完成磨合。马布里甚为小心地询问,是否可以晚几天报到,“不多,多给我5天就行。”
看到对方点头,马布里激动地双手合十,连声道谢。他太太希望他能在家多待几天,他也想多陪陪3个孩子,但他又不愿意在最开始时让球队觉得自己不配合。
他在北京的寓所位于王府井,那栋高档公寓里一套两居室月租金将近三万人民币。王猛陪本刊记者一起去拜访他,走廊里厚厚的地毯踏上去悄然无声。“他爱北京,爱中国,实际上他对这个国家并没有太多了解,普通中国人所要面对的问题,买不起房、看不起病什么的,他不用面对。”
马布里效力北京首钢的月薪为10万美金左右,与那些与他收入相当、甚至远不及他的人相比,他已经算得上“亲民”。
“我从王府井坐过二十多次地铁到首钢体育中心。”第一次下地铁时,尽管王猛提前为他打了预防针,他还是险些被壮观的人流震晕。
“他还会打黑车呢!”王猛哈哈大笑,马布里甚为得意,“没错,我知道有些车虽然看起来不是出租车,可只要车里挂着个红色小灯,你就可以上。跟出租车差不多,只是没有计价器,收多少钱全凭商量。”
队友莫里斯也住在王府井,他租了一辆车,多数时间马布里都蹭他的车往返赛场。北京的单双号限行让两个美国人都理解不了,为什么政府有这么大的权力,不让私家车自由出行。
吃火锅、看足球,马布里的北京生活惬意滋润,他甚至跟相声演员曹云金同台说相声,虽然从头到尾,他都没听懂人家说什么、乐什么。
他打算把家人都接过来,“我们已经讨论过在北京或是香港买房了。”
他大女儿快十七岁了,“她读11年级,外语是汉语,学得很好,她一来中国就能听得懂大家在说什么。”他的喜悦发自内心,“我跟她说了,将来我在中国的生意都要交给她来打理,她必须把中文说得跟本地人一样流利。”
小儿子去年跟他来过中国,6岁的小家伙单独跟着爸爸出远门,把马布里折腾得够呛,但他觉得这些付出很值得,“我希望他能喜欢上这里,我这辈子都想住在中国,我得让我的家人也能接受。”
他儿子的名字跟他一模一样,也叫“斯蒂芬?马布里”,只是加了一个“二世”的后缀。朋友们叫马布里“老马”,顺嘴就叫二世“小马”。
小马来中国后发现老马变了,以前在家,每天都要从头到脚换一身衣服。如今,却天天都穿着球队发的外套。不仅是爸爸,就连跟着马布里一起来中国的表叔,也整天穿一身运动服,松垮随便。
小家伙乌黑的眼珠瞅着老马,“爸爸,你今天又没换衣服哦,这套运动服你好像穿了两三天了。”
老马瞪他一眼,“你们这些美国小子事儿真多,都是给惯坏的。告诉你吧,你爸我现在只要有干净内衣和T恤就行了,哪儿来那么多讲究。”
他躺在沙发上,伸一个大大的懒腰,“我不需要把生活弄得那么复杂。我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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