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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上班、下班，晚上遛弯，在我所能活动的有限空间里，路边总稀稀落落站着一些严肃的树。我认识它们有10几年了，有的胖了，有的还是和我一样，总也胖不起来。 这些生活在城里的树，不管老的、小的都比乡下的树生活要好。乡下的树，不择地势和土壤，凡是闲下来的空地，房前屋后，沟沟汊汊，到处长着。乡下的树大多数是村民手植的，也有野风从别的村子刮过来的种子，落在水边，土生土长的。它们一旦长在那，就没有人去照看，籍着天雨，吃着脚下的泥巴，好歹也是一辈子。城里的树要幸福的多，物业站的师傅隔三差五来浇水，把乡下人养活庄稼的驴粪蛋蛋拿来，伺候高贵的树。还为那些树喷药、去枝、捉虫子，象拉巴自个家的孩子一样。 树们，乡下的有乡下的快乐，城里有城里的烦恼。乡下的树忽忽拉拉随意长在那些土疙瘩里，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想高就高，想粗就粗，愿意在河边就在河边，愿意在地头就在地头。即使要修一条小路，路也习惯绕过树走，给树们腾出一块绿地和天空。 乡下的树比人多，它们用自己木呐的微笑，招来一地麻雀和许多叫不上名字的鸟，唧唧喳喳到树上开会。 那些树呼吸田野的风，风都是清亮的。风吹乱了树的头发，又回头给它们梳理一遍，弹去身上的泥土，整理好发型，再去做别的事情。有时候，风也改变着树的姿势，把倒伏的树扶正，把不成器的扳成罗锅。树淋过一年的雨，那雨也是滋润的，在横七竖八的枝桠间和叶子上轻声细语。 乡下的树，根连着根，叶连着叶。不管张三家的狗咬了李四家的鸡，吵了几句嘴，而树们从不去生气，他们永远怀抱在一起。李四家的树，把根伸过张三家的篱笆墙，在墙根长出一棵小树，李四家的闺女成了张三的儿媳妇。 树为乡下人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撒开一地阴凉。树忠实地守卫着它眷恋的村庄，为乡下人遮风挡雨，从没为自己要求过什么。有一天，树老了，就把自己变成出嫁闺女的嫁妆、守家护院的两扇大门、屁股下的坐椅板凳，最次也是一堆木材吧，把农家的小日子生的红红火火。 我的童年时光，有一半爬在树上。秋后，帮娘把些刚切开的瓜干、新掰的玉米挂到树上，风干。于是院子里所有成年的树都披挂起来，背起了上百斤的包袱，在风里哼哼唧唧，一些无辜的样子。它们最讨厌我把毛驴、或者水牛栓在身上，这些憨实的家伙乘着凉，却不老实，只管拿了头或屁股在树上蹭，树皮一块一块掉了下来，流出白色的“血”，没多久，繁茂的树竟成了木桩子。有时候，上树玩耍，掏老鸹窝、捉知了，那些坏孩子总掰断一些树枝，好在对那树伤害不大，树总是很好的脾气，并没有把欺负它的人摔下树，它照样宽厚地微笑着。 乡下人砍下一截树枝，往地下一插，那木橛子过不了个把月，就出息成一棵垂柳或者是大叶杨什么的。 城里不比乡下，树没有选择生存的自由。地面已经硬化，想找个落脚的地方都不容易。树要到指定的地方集合，它们一律保持间隔两米以上的距离，不得交头接耳、拉拉扯扯。要排成纵队，彬彬有礼呆在路边，不得违反纪律。如果哪位违犯，斜了身子，挡了交通，好事者立马会将其连根拔掉。它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不敢反抗，不敢高声喧哗。 城里的树，不是为自己活着。它们给请进城里，不是来参观的，而是被别的人参观。它们来这里是为了填补城市的空虚，装点一下门面，给失血苍白的城市添点绿色，弄些景致。它们不可以随便的长，既不能太高，也不能太矮。太高了，用不了多久脑袋就要搬家，太矮了只有死路一条。 城里人不喜欢傻大个端端正正的树，那树长的越古怪越丑越好，他们不缺少木料。最丑的树，象罗锅子、弯弯腰，在城里人眼里最美，被当做贵宾供奉在公园里、花径旁，让喜欢照相的人合影留念。 一棵树来到城里，没有一天消停日子。刺耳的喇叭声，听上去远不如老家的驴叫动听，那是原汁原味的地道乡音。城里人细皮嫩肉，白白净净，那些树灰头土脸地落满灰尘，它看着人，总觉得不如乡下的老农受用。乡下人的肚肠跟自己一样，小胡同里赶猪——直来直去，没有那么多弯弯。乡下人动心思，不过二亩高粱，春耕秋收，老婆孩子热炕头。那些从城市的树身边走过的人，总是一脸冰霜，鬼知道打着什么算盘。 乡下的树，很熟悉，心思很简单，我一眼就看个明了。城里的树，我看了它十几年，越看越不明白，越读越不懂，就跟它看我一样。城里人整天忙活，脚步总是急匆匆的，不象乡下人，慢条斯理，走路四平八稳，一步一个脚窝，跟在缓缓移动的老牛屁股的后面，下地干活不忘背着粪齑子拾粪，随时端详着老牛的腚，等着它翘起尾巴。 城里的树们，一辈子无事可做，呆在路边懒懒地晒着太阳。城外的风沙早让高高的楼群挡住，用不着树操心，只管享受。 我所居住的城市，坐落在盐碱荒滩上，草木难生。这里原本没有树，光秃秃的跟没毛的和尚似地，人们苦苦寻找，终于在百里外的孤岛发现了“一棵树”。30年来，那棵树早已“化石”了，就有一些人来访问，吃饱喝足了，打着嗝，抚摩着半截枯死的树桩，抚今追昔，发旷古之幽思，猫在树下，放个响屁。 “一棵树”的日子曾经很快活，荒原的风吹过，掉下一树歌声。后来，这个城市一夜间呼啦拉冒出许多树，却听不到它们的欢笑了。 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林子大了，迁来各种各样的鸟，你叫、我叫、他也叫，五颜六色的鸟声，树晕了，我也晕了。两棵树放一起，我开始无法分辨：哪棵是城里的树，哪棵是乡下的树了。 树大了，总要招风，风从乡下吹来，又从城里吹去，我不知道自己将要被吹到哪个地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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