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夏 发表于 2011-4-25 18:56

我的同学---冰心

不知女人在一起的时间,是常谈到男人不是?我们一班朋友在一起的时候,的确常谈着女人,而且常常评论到女人的美丑。
  我们所引以自恕的,是我们不是提起某个女人,来品头论足;我们是抽象的谈到女人美丑的标准。比如说,我们认为女人的美可分为三种:第一种是乍看是美,越看越不美;第二种是乍看不美,越看越觉出美来;第三种是一看就美,越看越美!
  第一种多半是身段窈窕,皮肤洁白的女人,瞥见时似乎很动人,但寒暄过后,坐下一谈,就觉得她眉画得太细,唇涂得太红,声音太粗糙,态度太轻浮,见过几次之后,你简直觉得她言语无味,面目可憎。
  第二种往往是装束素朴,面目平凡的女人,乍见时不给人以特别的印象。但在谈过几次话,同办过几次事以后,你会渐渐的觉得她态度大方,办事稳健,雅淡的衣饰,显出她高洁的品味;不施铅华的脸上,常常含着柔静的微笑,这种女人,认识了之后,很不易使人忘掉。
  第三种女人,是鸡群中的仙鹤,万绿丛里的一点红光!在万人如海之中,你会毫不迟疑的把她拣拔了出来。事实上,是在不容你迟疑之顷,她自己从人丛中浮跃了出来,打击在你的眼帘上。这种女人,往往是在“修短合度,秾纤适中……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的躯壳里,投进了一个玲珑高洁的灵魂。她的一言一笑,一举一动,都流露着一种神情,一种风韵,既流丽,又端庄,好像白莲出水,玉立亭亭。
  假如有机会多认识她,你也许会发现她态度从容,辩才无碍,言谈之际,意暖神寒。这种女人,你一生至多遇见一两次,也许一次都遇不见!
  我也就遇见过一次!

炎热的夏 发表于 2011-4-25 18:57

C女士是我在大学时的同学,她比我高两班。我入大学的第一天,在举行开学典礼之前一小时,在大礼堂前的长廊上,瞥见了她。
  那时的女同学,都还穿着制服,一色的月白布衫,黑绸裙儿,长蛇般的队伍,总有一二百个。在人群中,那竹布衫子,黑绸裙子,似乎特别的衬托出C女士那夭矫的游龙般的身段。她并没有大声说话,也不曾笑,偶然看见她和近旁的女伴耳语,一低头,一侧面,只觉得她眼睛很大,极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
  及至进入礼堂坐下——我们是按着班次坐的,每人有一定的座位——她正坐在我右方前三排的位子上,从从容容略向右倚。我正看一个极其美丽潇洒的侧影:浓黑的鬓发,一个润厚的耳廓,洁白的颈子,美丽的眼角和眉梢。台上讲话的人,偶然有引人发笑之处,总看见她微微的低下头,轻轻的举起左手,那润白的手指,托在腮边,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忍着笑。这印象我极其清楚,也很深。以后的两年中,直到她毕业时为止,在集会的时候,我总在同一座位上,看到这美丽的侧影。
  我们虽不同班,而见面的时候很多,如同歌咏队,校刊编辑部,以及什么学会等等。她是大班的学生,人望又好,在每一团体,总是负着重要的责任。任何集会,只要有C女士在内,人数到的总是齐全,空气也十分融和静穆,男同学们对她固然敬慕,女同学们对她也是极其爱戴,我没有听见一个同学,对她有过不满的批评。
  C女士是广东人,却在北方生长,一口清脆的北平官话。在集会中,我总是下级干部,在末座静静的领略她稳静的风度,听取她简洁的谈话。她对女同学固然亲密和气,对男同学也很谦逊大方,她的温和的笑,解除了我们莫名其妙的局促和羞涩,我觉得我并不是常常红脸的人,对别的女同学,我从不觉得踧踖。但我看不只我一个人如此,许多口能舌辩的男同学,在C女士面前,也往往说不出话来,她是一轮明丽的太阳,没有人敢向她正视。
  我知道有许多大班的男同学,给她写过情书,她不曾答复,也不存芥蒂,我们也不曾听说她在校外有什么爱人。我呢?年少班低,连写情书的思念也不敢有过,但那几年里,心目中总是供养着她。直至现在,梦中若重过学生生活,梦境中还常常有着C女士,她或在打球,或在讲演,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离的梦雾中燃烧跳跃。这也许就是老舍先生小说中所谓之“诗意”吧!我算对得起自己的理想,我一辈子只有这么一次“诗意”!
  在C女士将要毕业的一年,我同她演过一次戏,在某一幕中,我们两人是主角,这一幕剧我永远忘不了!那是梅德林克的《青鸟》中之一幕。那年是华北旱灾,学校里筹款赈济,其中有一项是演剧募捐,我被选为戏剧股主任。剧本是我选的,我译的,演员也是我请的。我自己担任了小主角,请了C女士担任“光明之神”。上演之夕,到了进入“光明殿”之一幕,我从黑暗里走到她的脚前,抬头一望,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着洒满银花的轻纱之衣,扶着银杖。经过一番化装,她那对秀眼,更显得光耀深大,双颊绯红,樱唇欲滴。及至我们开始对话,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虽然起始有点颤动,以后却愈来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灵感似的,精神焕发,直到终剧。我想,那夜如果我是个音乐家,一定会写出一部交响曲,我如果是一个诗人,一定会作出一首长诗。可怜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作了半夜光明的乱梦!
  等到我自己毕业以后,在美国还遇见她几次,等到我回国在母校教书,听说她已和一位姓L的医生结婚,住在天津。同学们聚在一起,常常互相报告消息,说她的丈夫是个很好的医生,她的儿女也像她那样聪明美丽。
  我最后听到她的消息,是在抗战前十天,我刚从欧洲归来,在一位美国老教授家里吃晚饭。他提起一星期以前,他到天津演讲,演讲后的茶会中,有位极漂亮的太太,过来和他握手,他搔着头说:“你猜是谁?就是我们美丽的C!我们有八九年没有见面了,真是使人难以相信,她还是和从前一样的好看,一样的年轻,……你记得C吧?”我说:“我哪能不记得?我游遍了东京、纽约、伦敦、巴黎、罗马、柏林、莫斯科……我还没有遇见过比她还美丽的女人!”
  又六年没有消息了,我相信以她的人格和容貌的美丽,她的周围随处都可以变成光明的天国。愿她享受她自己光明中之一切,愿她的丈夫永远是个好丈夫,她的儿女永远是些好的儿女。因为她的丈夫是有福的,她的儿女也是有福的!

炎热的夏 发表于 2011-4-25 19:00

1941年1月已届中年的冰心,在重庆《星期评论》第8期上,连续发表了她的关于女人系列的短篇小说,先后共9篇,有《我最尊敬体贴的她们》、《我的择偶条件》、《我的母亲》、《我的教师》、《我的奶娘》等等。同年的秋天,她又写了《我的同学》等7篇,1943年以《关于女人》为书名出版,国内报刊上纷纷报道,成为畅销书之一。叶圣陶先生在《国文杂志》上加以评点,说这十来篇作品,“每篇叙述她所亲近熟悉的一个女人”,“冰心女士的作风改变了,她已舍弃她的柔细清丽,转向着苍劲朴茂。”
  冰心自己说:“女人永远是我的最高超圣洁的灵感,”作者是借着这些不灭的灵感来创作这些短篇小说的。现在让我们来看看她是怎样写《我的同学》的。
  她运用了第一人称,写的是在大学读书时比“我”高两班的同学C,把她写成“既流丽,又端庄,好像白莲出水、亭亭玉立”。
  评断一个女人的美丑,作者是有她的、或当时部分大学生的标准的。作者以叙中夹议的笔法告诉我们:女人的美可分三种:第一种是乍看是美,越看越不美;第二种是乍看不美,越看越觉出美来;第三种是一看就美,越看越美!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看法呢?第一种女人多半是身段窈窕,皮肤洁白,仔细看她的打扮庸俗,态度轻浮,言语无味,面目可憎;第二种女人装束朴素,面目平凡,接触后就知道她办事稳健,品味高洁,柔静微笑,令人难忘。第三种女人在女人中鹤立鸡群,犹如万绿丛里的一点红光。她不仅有美丽高雅的神态,还有一个玲珑高洁的灵魂!
  可见,作者评判一个女人的美丑,不仅要看她的外表;更看她是否有“高洁的灵魂”。用现代的语言来说,一个人既需外观美,更需要心灵美!
  作者认为这样的美人儿,你一生也许只遇到一两次,也许一次遇不见。作品中的“我”便只遇到过一次,这就是“我”的高两班的同学C!这种出人意料的标榜,自然要引起读者浓厚的阅读兴趣。
  小说是从外形到内心来写C的。作者善于剪辑镜头,让你结而不识,曲以尽致。从远看,在一二百同学中,她那“竹布衫子,黑绸裙子,似乎特别的衬托出C女士那夭矫的游龙般的身段”,“一低头,一侧面,只觉得她眼睛很大,极黑,横波入鬓,转盼流光。”近看,她有极其美丽潇洒的侧影:“浓黑的鬓发,一个润厚的耳廓,洁白的颈子,美丽的眼角和眉梢。”这样美丽、端庄的仪表,自然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
  作品大部分的文字是写C女士的精神世界的,作者采取了烘云托月的笔法,虚实结合地写了C女士的精明能干。在学校歌咏队、校刊编辑部,每一个团体集会,她“总是负着重要的责任”,她办事稳静、得当,对女同学固然亲密和气,对男同学也谦逊大方,“我没有听见一个同学,对她有过不满的批评。”?
  曾有不少大班的男同学,给C写过情书,她不曾答复,也不存芥蒂,她在校外也没有什么爱人。这是写了C女士端庄的一面。而她与同学游玩,在集会上演讲,又写出了她活泼的一面。作者说,她像“一朵火花似的,在我迷离的梦雾中燃烧跳跃。”
  小说最重要的细节,是写了“我”与C女士同台演出梅德林克的话剧《青鸟》。那年华北旱灾,学校里筹款赈济。“我”被选为戏剧股主任、挑选了剧本,自己演小主角,C女士担任“光明之神”。作者绘声绘色地写道:
  “上演之夕,到了进入光明殿之一幕,我从黑暗里走到她的脚前,抬头一望,在强烈的灯光照射之下,C女士散披着洒满银花的轻纱之衣,扶着银杖。经过一番化装,她那对秀眼,更显得光耀深大,双颊绯红,樱唇欲滴。及至我们开始对话,她那银铃似的声音,虽然起始有点颤动,以后却愈来愈清爽,愈嘹亮,我也如同得了灵感似的,精神焕发,直至剧终。我想,那夜如果我是个音乐家,一定会写出一部交响曲,我如果是一个诗人,一定会作出一首长诗。可怜我什么都不是,我只作了半夜光明的乱梦!”
  清代“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善画兰竹,他有一段经验总结:“板桥画竹,不特为竹写神,亦为竹写生。瘦劲孤高,是其神也;豪迈凌云,是其生也。”郑板桥所说的“生”,就是描写对象的具体特征,也就是形象;所谓“神”,也就是作者通过联想、寄意等精神活动,移注到描述对象之中去的某种思想感情。形和神的结合,是塑造人物、提高艺术感染力的重要前提。冰心先生写的《我的同学》,虽然是用散文化的笔法来写的,但在塑造C女士这个人物上,既有丰满的外形描绘,又有内心、意志的活动的展现,已经达到了形神(生)兼备的地步。
  从小说的全篇来看,我们看到的是大学生的健康的生活,活跃的学习气氛,对国事、人民的关切,对美好理想的追求,因此叶圣陶先生才说,作者舍弃了她的“柔细清丽”,转向“苍劲朴茂”了,作为进入中年的冰心,思想越来越成熟,作品也写得更加动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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